音樂台那兒輕輕地飄起來的是一隻感傷的,疲倦的調子,《初夏的最後一朵玫瑰》,很熟悉的一隻民謠。

這是初夏的最後一朵玫瑰,獨自地開著;

她默默地坐著,我默默地坐著。在我前麵的不是餘慧嫻,被許多人傾倒著的餘慧嫻,卻是一個寂寞的,疲倦的,半老的婦人的剪影。

沒有人憐惜她頰上的殘紅,沒有人為了她的歎息而歎息!

《初夏的最後一朵玫瑰》從弦線上消逝了的時候,她歎息了一下道:“你知道那隻調子嗎?很熟很熟的一隻舊調子。”

“我很喜歡那隻調子的。”

“我簡直是比什麼還愛著這隻調子,我六歲的時候,一個夏天的晚上,母親教了我這支歌;這支歌我還記著,母親卻早就死了。我把這支歌教了紹明,這支歌我還記著,紹明呢?我把這支歌教了許多人,現在這些人全變了我的陌生人。這支歌是和我的一切記憶,一同地存在著的……”

我聽著這半老的婦人向我絮絮地訴說著,在桌子上,隔著兩隻酒杯;在舞著的時候,臉貼著我的襯衫;在舞場門口,掛在我的胳膊上;在歸家途中的汽車上,靠著我的肩膀。

暮春的晚上真是有點兒熱。便推開了窗,站在七層樓的窗口,看外麵溶解在燈光中的街景,半夜的都市是睡熟了,隻有霓虹燈的眼珠子在蔚藍的被單下看著人。把她放在我口袋裏的半包Craven“A”掏出來抽著,淡淡的煙霧飄到夜空裏邊,兩個幻像飄到我的眼前。

一個是半老的,疲倦的,寂寞的婦人,看不見人似地,不經意地,看著我;

一個是年青的,孩氣的姑娘向我嘻嘻地笑著。

又想起了浩文的話,林小姐的冷笑的眼光……寂寞啊!每天帶著一個新的男子,在爵士樂中消費著青春,每個男子都愛她,可是每個男子都不愛她——我為她寂寞著。

可是我愛著她呢,因為她有一顆老了的心,一個年青的身子。

二十一日誌

第二天從電影院出來,在車裏:

“我愛你呢!”悄悄地吹噓著。

“你也想做我的Gigolo嗎?”

“為什麼不做你的戀人呢?”

“我是不會愛一個男子的,如果是第一次碰到你,你對我說:‘我愛你呢’!我就說:‘還是剛認識呢,讓我過幾天再愛你吧。’如果是一個月的交情,你對我說:‘我愛你呢!’我就說:‘我是不會再愛你了的。’如果是一年的交情,你對我說:‘我愛你呢!’我就說:‘我不認識你。’”

拐個彎,把車往荒僻的馬路上開去。

“你會愛‘我’的。”

“不會的。”

“會的,因為我愛著你。”

“沒有一個男子能真誠地永遠地愛著一個女人的——”忽然她把我的胳膊緊緊地拉著:“剛才電影裏瑙瑪希拉的表情還記得嗎?”

回過腦袋去,隻見她稍微抬著點兒腦袋,眼珠子閃著醉人的光彩:“瞧,是不是這麼的?”睫光慢慢兒的蓋到下眼皮上。

扳住了塞車,把車前的燈關了的時候,在自家兒的下巴下麵發現了一張微微地戰栗著的嘴。“記得的,後來那男子就抱住她了。”便噙住了那隻戰栗著的櫻桃。

她在我耳旁悄悄地:“壞東西!”

“我也表演給你看呀。”

“每天打個電話來,壞東西!”

“為什麼?”

“因為你是我的Gigolo,壞東西!”

“你才是壞東西!”

“黑貓,你是真的愛著我嗎?”

“真的。”

“我不信,你是壞東西!”

夜風,挽歌似地吹著。從上麵望下去,兩排街燈無盡線延著,汽車的前燈夜海裏的探照燈似的互相交織。夜的都會浮在黑暗的海中,朦朧地,粉畫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