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彥
夏天的一個早晨,惠明先生的房內坐滿了人。語聲和扇子聲混合著,喧嚷而且嘈雜,有如機器房一般。煙霧迷漫,向窗外流出去了一些,又從各人的口內噴出來許多,使房內愈加炎熱。
這是因為子平,惠明先生的侄子,剛從T城回來,所以鄰居們都走過來和他打招呼,並且借此聽聽外麵的新聞。
他離家很久,已有八年了。那時他還是一個矮小的中學生,不大懂得人事,隻喜歡玩耍,大家都看他不起。現在他已長得很高。嘴唇上稀稀的留著一撇胡髭。穿著一身洋服,走起路來,腳下的皮鞋發出橐橐的聲音,莊重而且威嚴。說話時,吸著煙,緩慢,老練。他在許多中學校、大學校裏教過書,不但不能以孩子相看,且儼然是許多青年的師長了。老年的銀品先生是一個秀才,他知道子平如果生長在清朝,現在至少是一個翰林,因此也另眼看他,走了過來和他談話。
一切都還滿意,隻有一件,在鄰居們覺得不以為然。那就是子平的衣服,他把領子翻在肩上,前胸露著一部分的肉。外衣上明明生著扣子,卻一個也不扣,連褲帶、褲襠都露了出來。他如果是一個種田的或做工的,自然沒有什麼關係,但他既然是一個讀書人,便大大的不像樣了。
“看他的神色,頗有做官發跡的希望呢,燕生哥!”做銅匠的阿金別了惠明先生和子平,在路上對做木匠的燕生這樣說。
“哼,隻怕官路不正!”燕生木匠慢吞吞地回答,“我問你,衣扣是做什麼用的?”
“真是呀!做流氓的人才是不扣衣襟的!若說天氣熱,脫了衣服怕不涼快?赤了膊不更涼快?”
子平回家已有五六天,還不曾出大門一步,使林家塘的鄰居們感覺到奇異。村中僅有他的公公,叔叔輩,到了家裏應去拜訪拜訪,他卻像閨閣姑娘似的躲著不出來。如果家裏有妻子,倒也還說得去,說是陪老婆,然而他還沒有結婚。如果有父母兄妹,也未嚐不可以說離家這許多年,現在在忙著和父母兄妹細談,然而他都沒有。況且惠明先生除了自己和大媳婦,一個男仆,一個女仆,大的兒子在北京讀書,小的在上海讀書,此外便沒有什麼人了。這到底是什麼東西扯住了他的腳呢?為了什麼呢?
大家常常這樣的談論。終於猜不出子平不出門的緣由。於是有一天,好事的長庭貨郎便決計衝進他的臥室裏去觀察他的行動了。
他和惠明先生很要好,常常到他家裏去走。他知道子平住的那一間房子。他假裝著去看惠明先生,坐談了一會,就說要看子平,一直往他的房裏走了進去。
子平正躺在藤椅上看書。長庭貨郎一麵和他打招呼,一麵就坐在桌子旁的一把椅子上。
仰起頭來,他一眼看見壁上掛著一張相片,比他還未賣去的一麵大鏡子還大。
他看見相片上還有十幾個年青的女人,三個男子,一個就是子平。女子中,隻有兩個梳著髻,其餘的都把頭發剪得短短的,像男子一樣。要不是底下穿裙子,他幾乎辨不出是男是女了。
“這相片上是你的什麼人,子平?”他比子平大一輩。所以便直呼其名。
“是幾個要好的同事和學生,他們聽說我要回家,都不忍分別。照了這張相片,做一個紀念。”
“唔,唔!”長庭貨郎喃喃的說著,就走了回去。“原來有這許多要好的,相好的女人!不忍分別,怪不得爹娘死時,打了電報去,不回來!紀念,紀念,相思!
哈哈哈!好一個讀書人!有這許多相好的,女人的相片在房裏,還出去拜訪什麼長者!……”
長庭貨郎這個人,最會造謠言,說謊話,滿村的人都知道。不曉得他從哪裏學來了這樣本事,三分的事情,一到他的口裏,便變了十二分,的的確確的真有其事了。他挑著貨郎擔不問人家買東西不買,一放下擔子就攀談起來,講那個,講這個、咭咭噥噥的說些毫不相幹的新聞,引得人家走不開,團團圍著他的貨郎擔,結果就買了他一大批的貨物。關於子平有十幾個妻子的話,大家都不相信。阿正嬸和他賭了一對豬蹄,一天下午便闖進子平的房裏去觀看。
房門開著。她叫著子平,揭起門簾,走了進去。子平正對著窗子,坐在桌子旁寫字。他看阿正嬸進去,便站起身,迎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