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使阿正嬸吃了一大驚。她看見子平披著一件寬寬的短短的花的和尚衣,拖著鞋,赤著腳,露著兩膝,顯然沒有穿褲子……

她急得不知怎樣才好,匆遽的轉過身去,說一聲我是找你叔叔來的,拔腿就跑了。

“殺千刀,青天白日,開著門,這樣的打扮!”

她沒有看見那相片,但她已相信長庭貨郎的話是靠得住的了,便買了一對豬蹄,請他下酒。

一次,惠明先生的第二個兒子由上海回家了。第二天早晨,林家塘的人就看見子平第一次走出大門,帶著這個弟弟。他沿路和人家點頭,略略說幾句便一直往田間的小路走去。他帶著一頂草帽,前麵罩到眉間,後背高聳聳的沒有帶下去,整個的草帽偏向左邊。看見他的人都隻會在背後搖頭。

“流氓的帽子才是這樣的歪著,想不到讀書人也學得這樣!”雜貨店老板史法說著,掉轉了頭。

“君子行大道,小人走小路!你看,他往哪裏走!”在上海一家洋行裏做賬房先生的教童頗知道幾句四書,那時正坐在雜貨店櫃台內,眼看著子平往田間走去,大不以為然。

許多人站在橋上,遠遠的注意著子平。他們看見子平一麵走,一麵指手劃腳的和他的弟弟談著話。循著那路彎彎曲曲的轉過去,便到了河邊。這時正有一個衣服襤褸的人在河邊釣魚。他們走到那裏就站住了。看了一會,子平便先蹲了下去,坐倒在草地上,隨後口裏不知說什麼,他的弟弟也坐下去了。

在橋上遠遠望著的人都失望的搖著頭。他們從來不曾看見過讀書人站在河邊看下流人釣魚,而且這樣的地方竟會坐了下去。

釣魚的始終沒有釣上一尾,子平隻是呆呆的望著,直至橋上的人站得腿酸,他才站了起來,帶著他的弟弟回來。

晚間,和惠明先生最要好的鄰居富克先生把他們叔侄請了去吃飯,還邀了幾個粗通文字的鄰人相陪。子平的吃相很不好。他不大說話,隻是一杯又一杯的吃酒。

一盤菜上來,他也不叫別人吃,先把筷子插了下去。

“讀書人竟一點不講禮節!”同桌的人都氣悶悶的暗想著。同時,他又做出一件不堪入目的事。那就是他把落在桌上的飯用筷子刷到地上。這如果在別人,不要說飯落在桌上,即使落在地上又踏了一腳,也要拾起來吃。三歲的小孩都知道糟蹋米飯是要被天雷打的,他竟這樣的大膽!

碗邊碗底還有好幾十顆飯米,他放下筷子算吃完了。

“連飯米也不敬惜!讀的什麼書!”大家都暗暗憤怒的想著,散了席。

林家塘這個村莊是一個風景很好的地方,它的東邊有一重很高的山。後南至北迤邐著,有幾十裏路。山上長著很高的鬆柏,繁茂的竹子,好幾處,柴草長得比人身還高,密密叢叢的,人進去了便看不見一點蹤影,山中最多蟲鳥,時刻鳴叫著。

一到夏天和秋天,便如山崩海決的號響。一條上山巔的路又長又聳,轉了十八個彎,才能到得極頂。從那裏可以望見西邊許多起伏如裙邊,如墳墓的大小山岡,和山外的蒼茫的海和海中屹立的群島。西邊由林家塘起,像鳥巢似的村屋接連不斷,綿延到極邊碧綠的田野中,一脈線似的小河明亮亮地蜿蜒著,圍繞著。在小河與溪流相通的山腳下,四季中或點點滴滴地鳴著,或雷鳴而暴地號著。整個的林家塘都被圍在叢林中,一年到頭開著各色的花。

一天下午,約在一點鍾左右,有人看見子平挾了一包東西,獨自向山邊走了去。

那時林家塘的明生和仁才正在半山裏砍柴。他們看見子平循著山路從山腳下彳亍地走上山去,這裏站了一會,那裏坐了一會。走到離明生和仁才不遠的地方,他在一株大樹下歇了半天。明生看見他解開那一紮紙包,拿出來一瓶酒似的東西,呆望著遠遠的雲或村莊,一口一口的喝著,手裏剝著花生或豆子一類的東西,往口裏塞。明生和仁才都不覺暗暗的笑了起來。

坐了許久,子平包了酒瓶,又彳亍地往山頂走了上去。明生和仁才好奇心動,便都偷偷的從別一條山路上跟著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