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到山巔,子平便狂呼著來回的跑了起來,跳了起來,發了瘋的一般。他們又看見他呆呆的,想什麼心事似的坐了許久,又喝了不少的酒。

“這到底是一種什麼人啊?”

在他們過去的幾十年中,幾乎天天在山上砍著柴,還不曾看見過這樣的人物。

說他瘋了罷,顯然不是的。小孩子罷,也不是。他是一個教書的先生,千百人所模擬的人物,應該莊重而且威嚴才是。像這個樣子,如何教得書來!然而,然而他居然又在外麵教了好幾年好幾個學校的書了!……

奇異的事還有。子平忽然丟了酒瓶,揉升到一株大樹上去了。

他坐在椏杈上,搖著樹枝,唱著歌。在明生和仁才看起來,竟像他們往常所看見的猴子。

他玩了許久,折了一枝樹枝,便又跳下來喝酒,一會兒,便躺倒在大樹下,似乎睡熟了。

“不要再看這些難以入目的醜態,還是砍我們的柴去罷!”明生和仁才搖著頭,往半山裏走去。

炎熱之後,壁壘似的雲迅速地從山頂上騰了起來,一霎時便布滿了天空,掩住了火一般的太陽。電比箭還急的從那邊的天空射到這邊的天空。雷聲如從遠的海底滾出來一般,隱隱約約響了起來,愈響愈近愈隆,偶然間發出驚山崩石的霹靂。接著大雨便狂怒的落著。林家塘全村這時仿佛是惡濤中的一隻小艇,簸蕩得沒有一刻平靜,瓦片拉拉的發出聲音。水從簷間的水溜邊上呼號地衝了出來,拍拍地擊著地上的石頭。各處院子中的水,帶著各種的積汙和泥土凶猛地湧到較高的窗檻下又撞了回去。樹林在水中跳動著,像要帶根拔了起來,上麵當不住嚴重的襲擊,彎著頭又像要折斷樹幹往地下撲倒一般。山上的水瀑布似的滾到溪中,發出和雷相呼應的巨聲。天將崩塌了。村中的人都戰戰兢兢的躲在屋中,不敢走出門外。

就在這時候,住在村尾的農夫四林忽然聽見了屋外大聲呼號的聲音。他從後窗望出去,看見一個人撐著一頂紙傘,赤著腳,褲腳卷到大腿上,大聲的唱著歌,往山腳下走了去。

那是子平。

“發了瘋了,到那裏去尋什麼狗肉吃呀!”四林不禁喊了起來。

穿過竹林望去,四林看見子平走到溪邊站住了。他呆呆的望著,時或抱起一塊大石,往急流中撩去。一會兒,他走了下去,隻露出了傘頂,似已站在溪流中。

不久雨停了。子平收了傘,還站在那溪中。四林背上鋤頭,走出門,假裝到田間去,想走近一點窺他做什麼。

子平脫了上衣,彎著身在溪水上,用手舀著水,在洗他的上身。

“賤骨頭!”四林掉轉身,遠遠的就折回自己的家裏。

孟母擇鄰而居,士君子擇友而交,正所謂雞隨雞群,羊隨羊群,賊有賊隊,官有官黨。有錢的和有錢的來往,好人與好人來往。像子平,算是一個讀書人,而不與讀書人來往,他的為人就可想而知了。林家塘盡有的是讀書人,一百年前,出過舉人,出過進士,也曾出過翰林。祠堂門口至今還高高的掛著欽賜的匾額。現在有兩個秀才都還活著。有兩家人家請著先生在教子弟。像林元,雖已改了業做了醫生,但他筆墨的好是人人知道的,他從前也是一個童生。年青的像進安,村中有什麼信劄都是他代看代寫。評理講事有丹生。募捐倡議有芝亭。此外還盡有識字能文的人。

而子平,一個也不理,這算是什麼呢?他回家已二十多天,沒有去看過人,也沒有人去看過他。大家隻看見他做出了許多難以入目的事情。若說他瘋狂,則又不像。

隻有說他是下流的讀書人,便比較的確切。

但一天,林家塘的人看見子平的朋友來了。那是兩個外地人,言語有點異樣,穿著袋子很多的短衣。其中的一個,手裏提著一隻黑色的皮包,裏麵似乎裝滿了東西。到了林家塘,便問子平的住處,說是由縣裏的黨部來的,和子平同過學。子平非常歡喜的接見他們,高談闊論的談了一天,又陪著他們到山上去走。宿了一夜,這兩個人走了。子平送得極遠極遠。

三天後,子平到縣城去了。這顯然是去看那兩個朋友的。他去了三天才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