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蝴蝶,武士,木頭人(1 / 2)

聖劍堂,黑底飛金匾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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懸掛匾額的屋宇是王府神聖之地,亦是供奉宗器之所,其尊崇甚至超過了先祖皇帝禦筆題匾的王府寧和殿。聖劍堂是由豪的祖父,也就是先祖皇帝第十七子,當年受封的第一代寧王玄題寫的。聖劍堂三字運筆粗重,如蒼頭皂服,難掩其內斂的沉雄。但這與有草書聖手之稱的玄以往天馬行空、風飛雲動的書法相比,截然兩副麵目。書者題寫的款識,已將原名鉉的金屬旁除掉,改為了玄。

一位文武全才的藩王,曾經虎視幽燕。麵對萬馬千軍,如同獨行於空巷,他隻悠然鎮定地想自己的心事,走自己的道,從他身上看到了一種大從容。

一個玄風道骨的隱者,偏嗜禪機茶趣。在山水都改變方位的地方,坐看雲起雲飛,他的臉上卻滿是雷電之威。曾經追隨過他的武士,仍不會忘記當年他說過的那些激動人心的話語——真正的武士總是在他的愛妻睡熟以後告別而奔赴疆場的,其實他的妻子在他出門時就睜開了眼睛,眼睛裏有淚水。武士就是為這雙眼睛戰鬥的,他們不是懦夫,從來不是!他們不是不愛自己的親人,他們愛!我要大聲說,是的,是愛!他們為愛而戰,這就夠了。

正如朝中當時某位權臣所說:一字雖改,玄還是王。

他是一位有武士之威的王者。

記憶猶如翩翩蝴蝶,有時是蹈舞在花樹裏,有時是穿飛在廊柱間,有時是懸浮在幽暝中。

豪記得兒時,祖父玄帶他來到殿後。麵對形如廟堂卻守衛森嚴的建築,玄打算讓王孫看件東西。進門之前,玄指著門楣上的匾額,要豪仰起頭來認三個字。見祖父興致勃勃,三歲的豪小嘴開始蠕動:聖?劍?堂?

每讀一個音,就帶有一個疑問;每讀一個字,都側頭以求證的目光看祖父一眼。不苟言笑的祖父有意回避豪的目光。用沉穩、鎮定的吐字方式糾正豪的疑惑,每吐出一字,都似金屬落地,鐵釘入木。

聖。劍。堂。

豪隻有硬著頭皮跟著念:——聖——劍——堂。

祖父對豪的表現不甚滿意,他幾乎食言了,也就是說豪那次根本沒有看到什麼東西。豪覺察到祖父的不快,他靈貓似地飛快一瞥祖父臉色,發現他利刃般的胡子上粘有一粒鼻屎,像隻小小的蒼蠅,豪不敢點破,好像那是自己弄上去的。

那扇厚重而又斑駁的褚紅大門沒有打開。

豪隨祖父的影子離去之際,還回頭張望,木雕般的守衛武士居然動了一下,又趕緊站直。豪吐吐舌頭,做了個頑皮鬼臉。武士故裝沒看見。

呸。

巍峨的紅色廊柱下。一張孩子的鬼臉一伸一縮,開始是嚐試性的,後來又增加了一張,有時兩個孩子的鬼臉一上一下,同時出現在廊柱背後。武士視而不見。孩子放肆了。廊柱間兩個蝴蝶般的影子穿繞著遊戲起來,在前邊跑的是童年的王,後麵追的是他的小夥伴宋。

空中浮蕩著遊戲的童謠——我們都是木頭人,不許笑來不許哭,誰先笑了誰就輸,誰先哭了誰是豬。

兩個小小的身影,一會兒貼著柱子作木頭人狀。一會兒禁不住又咯咯笑著追鬧不休。隻有一動不動的武士,才是高大廊柱的最好模仿者,童謠遊戲中的木頭人。童謠美好而純潔,一串串銀質的聲音裏蕩逸出濃鬱乳香。

2

那天,豪踩著祖父的影子小心地跟到後堂。祖父心事重重,步履如磐。

聖劍堂——豪的清亮童音將日漸衰老的寧王玄略感昏昧的眼睛又吸引到那塊匾上,這是一次促使祖父踐諾的提醒,更是豪幼小心靈的一次謀算。

寧王玄顯然樂意接受這次來自孫兒的提醒與謀算。他伸手在豪的後腦勺慈愛又不失有勁地摩動幾下,仿佛證實自己還不太老,說過的事並沒忘記。豪覺得那隻手挺大,卻薄弱,像落山前的夕陽餘暉。但他很感動,是受寵若驚的感動。

他無比快活地眨動眼睛,見祖父的兩撇已然耷拉的胡子竟然微微上翹、銀光閃爍,似張開的鳥翅,要飛起來,祖父突然也高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