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天黑了,要當心(3 / 3)

豪說:7歲時,祖父帶我去西山射獵。他送給我一張弓,說是天下最好的,你一定要射一頭豹子。可我隻射到一隻豺狗。那是個冬天。他挪近一步,輕輕用手挨著婁妃的肩。婁妃的手,搭在豪的手上,她說:10歲時,我隨同父親到成都。那個天府之國對我而之言,隻是整天悶在家的無聊。我開始作詩、作畫,打發無聊的時光。婁妃抬頭,不無情懷地望了豪一眼。

豪接著說:13歲時,祖父辭世。我看見既冷漠又威嚴的祖父,竟像一匹枯葉一樣躺在棺材裏。他活著是多麼強大,在我眼裏,他曾經是神嗬。豪拈開婁妃鼻尖上的一縷風中之絲。

婁妃說:14歲那年春天,我強烈地渴望離開那個家,離開成都,回故鄉饒州去。我不能沉淪,我要擺脫。我的畫筆下總是出現飛鳥、蝴蝶等意象,它們飛呀飛呀,你看,它們飛得多美……

豪似乎看到婁妃作勢放飛的手裏,飛出了鳥和蝴蝶。他的目光也被那看不見的飛翔帶遠了。這使他的記憶也彩翼翩翩——15歲吧,我閱讀了祖父留下的遺著,《通鑒博論》、《史斷》、《文譜》、《詩譜》、《神奇秘譜》。天啊,他竟寫了那麼多!我發現我這個家族偉大的另一麵。我的文學和藝術稟賦也許正來於此。那些已經發黃的書卷,紙質雖然異常脆薄,觸指即碎,但我卻看見了一個高貴生命的堅韌。由於激動,豪的嘴裏濺出了些許唾沫星子。婁妃卻無聲地笑了。她也沒有停止自己的傾訴:

16歲的那年夏天,我乘一輛馬車隨父親途徑南都回鄉省親。一路雖然飽受顛簸之苦,卻也領略了山川之美,黃昏穿過林中的情景終生難忘,夕陽下的樹林像醉酒似的泛起金紅的色彩,連鳥兒都成了精靈,隻是那輛馬車跑了太長的路簡直像要散架了,把人也顛得鬆鬆垮垮,哦,我真想快點到家。

馬車經過德勝門,車夫老梁說寧王在城樓上呢!我撩開車簾抬眼望去。一個風華正茂的英武少年在城樓上指點江山。

他的目光隻在手指上,而那手勢又多像是兩隻白鴿在翩翩飛舞,它要飛向哪裏呢……不知為什麼,我忽地感到內心隱秘的那根弦被觸動了。

回到饒州我就生了病,父親尋遍百裏外郎中,總醫不愈。以至父親省親完後要赴回任上,我竟不能隨行。婁妃說著竟有些害羞似地剝起了指甲。豪覺得清脆的指甲聲有點頑皮,像轉瞬即逝的童年。

豪說:

18歲那年春天我到饒州巡視。一個獨有著饒州靈氣與美麗的女孩出現在我的眼前。她像一隻靈鹿,使我感歎,饒州自古就是個出美女之地。豪的話中有著一種神往,眼神裏閃爍著星星點點的光。他感染了婁妃,撥動著她內心柔軟深情的弦。

好像是上天早有安排。我是千裏迢迢從成都趕來做你妻子的。婁妃說:那場病就是為你而患的,我患著病等你來拯救我。當我再次見到你時,我的病竟奇跡般地好了。也就是那個英武少年拯救了我,一個在理學世家裏極度苦悶而沉淪的蒼白靈魂。當我再來到南都,進入德勝門時,我已是寧王正妃了。婁妃說到這裏,臉上漾著說不出是幸福還是滿足的紅暈。

20歲,我第一次為女子著迷,豪說:並且沉浸在詩詞書畫裏。“春日並轡出芳郊,帶得詩來馬上敲。著意尋芳春不見,東風吹上海棠梢。”記得這是當時那個女子,也就是我的美麗王妃寫的詩,它記錄著我們的快樂與幸福。但母親告誡我,你是尊貴的寧王,寧王有著天賦的使命,怎能整日在兒女私情裏沉迷?

豪話鋒一轉,一次甜蜜的交談竟透出了苦澀。

可沒有人能剝奪我們相愛的權利!

沒有人?

沒有,永遠不能有!

永遠?

是的,——永遠。豪說最後兩個字時,不夠堅決,甚至還有點心不在焉的混亂。

笠雪亭是寧王豪與婁妃曾經深愛的紀念物。

隻是那次對話的往下發展很可能是一場危險的爭論,雖然婁妃會盡量控製自己的情緒,但她顯然已發現在笠雪亭裏自己和豪兩人的腳下,一條極欲要分開他倆的裂痕已經不可避免地發生。

那把劍,使寧王豪瘋狂。他的母親幾乎要把兒子綁上瘋狂的馬車。

婁妃明白丈夫是要用那把劍去指涉今日的帝位。他說:用劍是男人的生命情結。

但是愛一個男人,並被這個男人所愛,是一個女人的生命情結。婁妃的話,每談及此,也由熱烈而轉向凜然。她在捍衛,在阻擋,在抵抗。

沒有劍的男人還算什麼男人。有劍不能用的男人,又算不算是個男人。寧王豪沉吟道:“一把劍就是一個男人的宿命”。

婁妃沒有往下想,她覺得自己得趕緊如廁,解決一下肚子的痛苦。

其實,她隻嚐了一小根金槍菇。吃到口裏倒是滑膩鮮嫩,落到肚裏竟會攪出事來。這該死的老卜。婁妃邊如廁,邊罵管家卜。

5

王府書房。一批幕僚早就在靜候寧王。

這又是個不眠之夜。守在書房外的殘夕心裏道。他把自己的身影挪開,讓寧王進門。殘夕是那種一半暴露在光線下,一半隱藏在黑暗裏的人。寧王一進門,殘夕就感到裏麵的人都恭敬地站起來,口呼主公,卻不是王爺。那聲音裏交織著激動和隱秘的亢奮。

花園的馥鬱之氣轉移了殘夕的感受。春夜的花蕾正被月光的馬蹄輕輕擊破,每朵花蕾裏都暗藏著一條芬芳的大河。作為春夜的守護者,他似乎聽到了月華在屋瓦上流淌,那是一層很薄很薄的水聲,有一種空曠蒼涼之美。

寧王豪目光炯炯、難抑內心的興奮與激動,言語堅定又意味深長。

“如果我成功了,世人不會吝嗇讚美,如果我失敗了,世人會把我推進萬劫不複,他們會說我是個野心家和十惡不赦的朝廷反賊。但事實上哪一個開國皇帝不是從反賊開始起家的。”

聽到這話的每個人都受到感染,甚至覺察到一種悲壯,但不知怎麼搞的龍正廣恰在這時蹦出個響屁,這使他覺得自己很不嚴肅,甚至是很對不起眾人。舉人葉知秋責怪地捅了他一下,他趕忙認錯地低下頭來。寧王大度,故裝沒聽見屁響。

在屁臭彌散氣息中,他很堅決,也很激昂地說:我們不是陰謀者。他的眼睛在每個人的臉上頗有內容地掃了一遍,迅速清一下喉管的痰,聲音就愈顯爽利了。與坐在朝堂上公然把國家推入黑暗與逆行中的人相比,我們隻是懷藏光明而在黑暗裏為國家求取公義之道,這一開始也許注定了我們背負黑暗之名。

他把一場見不得光的黑色密謀,變成了一次慷慨激昂的壯麗陳詞。以至一隻有些肥碩的蛾子在燭前來回飛繞,也沒人產生驅趕的意思,飛蛾的影子便時不時地在每個人的臉上晃過,像在試探人的耐性和容忍程度。

我們所要做的既是要為國家掃清障礙,也是要搬除自己身上的黑暗。豪做了個斬釘截鐵的手勢,差點弄翻案上的茶杯,茶水灑了一袖子。宦官專權,國家喪失了陽氣,它所需要的正是我們為之奮力求取的。我真盼望它能陽剛起來,國家也像男人一樣需要找到自己的尊嚴,需要亢奮、需要勃起。說到這裏,寧王豪無比莊嚴地陷入了沉默。大家也沒發聲,好像都沉浸在激動裏。

一夥男人似乎就這樣以陰謀的方式,徹夜不眠地為國家考慮它的陽具問題。

寧王豪曾不止一次地提醒大家:我寧王府的太阿寶劍就是國家的陽具,這副陽具在我們手上,是天意,它要我們接受它的意旨去做。他每說到此都會雙手握拳當胸,人們發現他的拳頭很像一對比較大的睾丸。

下半夜的燭光在人眼裏變得混沌的時候,寧王豪正式點名要他的密友宋之白為軍師,南都指揮使龍正廣為三衛提督,術士修掌控王府密探,舉人葉知秋為謀士兼文書主管。

宋之白手掩口角,打了個嗬欠,未可置否。他的袖子在揚起的瞬息,帶過一股風。燭焰晃了幾晃,險些黑了。

他知道,這是換過的第四根蠟燭了。蠟燭的氣息提醒他,這個夜還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