肉體與精神的雙重挽歌顯然已在碧薇夫人周圍無聲而起。
在碧薇夫人的記憶裏,寧王玄是冷峻孤傲與慈愛或曖昧相混合的。權力與威嚴曾經在他身上達到過無欲則剛的境界。而他臨死前說出的話,卻使碧薇夫人對記憶裏的老寧王產生了懷疑。
天黑了,老頭子斷氣的時候正當日暮。黑夜將要來了。他說:要當心!
當心什麼?是當心他的死亡,還是當心王府什麼潛在危險將會到來。
為什麼這句話像籠罩在頭頂不散的幽魂。遮蔽了所有通向太陽的道路。
3
殘夕輕聲提醒在城樓上站了很久的寧王“天快黑了”,他的聲音像枚蟲子小心而堅執地鑽入耳孔。
寧王豪一震,城樓的翹簷上似停著一隻巨大的黑色蝙蝠,正在漸漸張開烏翅。再看殘夕,他的麵部如黑底飛金,透出刀鋒般的輪廓。殘夕就是寧王的一把忠實的刀。這把刀不一定完美,如他的跛腿,但寧王從不懷疑它的鋒利,所以即使麵對將要降臨的黑暗,寧王也沒有太大的畏懼。
豪步下章江門城樓的腳,雖一步壓一步,但有些滯重,有些遲緩。身後殘夕的步態時實時虛,似真似幻地有些空洞。盡管殘夕是個跛子,但在南都他無疑是最優秀的武者。豪一見到他,就覺得可以把性命交給他保管。豪信賴他,這種信賴甚至是來自於他們第一次見麵時刹那間的直覺。
豪看重這種直覺,直覺比任何表現更真實。他相信殘夕,會像保護自己的那條完好的腿那樣,護住他的信任。
殘夕的腳步似落葉。即使從樹的最高處飄下,也空幻如雲。
一個體重健碩的武者,其全部重量集中在一隻完整的腳上,居然輕似片羽,這其中是藏有怎樣的莫測高深的技藝。
“天黑了,要當心。”在步下年久失修的城樓時,殘夕竟說破了寧王心中的秘密。但他是提醒寧王下樓要小心。豪心事重重又故作不經意地嗯了一聲,他聞到了天黑的氣息。
王府在不遠處為他空候著,如同一個巨大的等待。
4
王府門前碩大的石獸在薄暮的安閑中鎮定著它的投影,直到淡青的暮色將那對影子逐漸暗合。掌燈時分,王府傳出一聲:王爺回府囉!劃破了擦黑的靜謐。也縫合了晝與夜的最後一道縫隙。剛才還似在偃臥的王府頓時活絡起來,再現浩大與繁複的氣氛。一處處甬道、月門、廂房、花廳、園徑、廄舍、軒窗、閣樓,都有人在活動。侍女、府役、丫環、童仆、護衛、家人,進進出出。燈火也好像是被那叫聲一一帶亮的。
一條狗從王府大門的石獸下經過。另一條狗攆上去,不發聲就攪到了一起,兩條狗匆忙間便共同成為一堆黑影在抖動。
牽花的狗。
府衛揀了塊石子朝暗影無聊地扔去。狗仍隻顧自做,石子打在石獸上。門衛罵了句難聽的話,第二塊石子準確地擊中暗影。公狗嗷的一聲就撩腳欲逃,不想兩腿間的陽物卻被母狗的陰器夾住不放,隻有痛苦又快活地嗷嗷叫。府衛惡作劇地笑起來,嘴裏冒出一串過癮的髒話。
蒙昧而暈紅的光線中,婁妃款步走入廂房。她擎著頭顱的玉頸,如高貴的天鵝,讓美向四周輻射。所有丫環都靠到一邊,略微低頭,以示恭敬。婁妃坐到王旁邊的紫檀木椅上,侍女君枝奉上香茗,她輕啜了一口,將細瓷的茶盞擱下。寧王豪隱約覺得妃華貴的手指閃動的甲光。
寧王豪沒有飲茶。他手邊的茶,隻代表一種坐姿。或一次沒有發生的晤談。
王府的家宴是在悶聲不響中進行的。
對於滿桌佳肴,寧王豪恍若未見,他沒舉筷子,都不敢動。大家知道他在等什麼。
一個佝手佝腳的身影過來,是府役老忠,他手捧一黑得發亮的小罐,到寧王麵前穩穩放下。豪有些迫不及待一手抓起筷子,另一隻手啟開罐的封口,先吸吸鼻子,嘴裏說真香,再伸筷子進去,不乏小心地拈出一小塊奇臭無比的豆腐乳,趕緊蓋好罐口,惟恐跑了氣味。這時,家人都要屏息,待老忠將罐子抱離飯桌,才暗透一口氣。隻見寧王的筷尖剔一下豆腐乳,點在舌上,認真而又津津有味地吃起來。府役老忠的女人做的臭豆腐乳是他的命根子。
大家動起筷子,誰也沒有留意到桌上多了一道特別的菜。
當寧王豪夾到嘴裏感覺味道非同尋常,又向那道菜下箸時,一侍立在側亢筋瘦骨的管家卜湊上去介紹,這是帝京傳來的佳肴金槍菇。
他說話的聲音像蚊子,正好隻有寧王豪能聽清,但特別提到:這道菜皇上非常愛吃並著力推崇,一時京裏官宦富貴人家,大小酒店都極盛行。此菇為菌類植物,鮮美異常,產生於西北邊塞之地。說到這裏,卜又壓回到原先的音量:據說是大苑馬在春天發情之期交配時,精液掉在土裏滋生的一種植物,此物健碩柔韌,酷似陽具。傳說是寂寞塞婦們蹲下身來的泄欲之物。聽到這裏,寧王豪原已出現的笑意的臉又收斂了,他有些不快地欲撂筷子。
卜趕忙又說。此物上桌不僅壯陽,且極味美,其之流行,乃壯陽之名遠大於味美,這才為食客們趨之若鶩。聽說司禮監瑾公公府上都少不得這道菜,好像金槍菇吃進體內,閹了的家夥也會從下麵長出來。卜是見寧王豪的臉色由陰轉晴才越說越放肆的,但其說話的音量又控製的恰到好處,繼而被寧王豪的笑聲覆蓋。見王的筷子果敢地伸向金槍菇,卜退到一邊。卜有著一副螳螂似的麵孔,鼻下仁中至唇部幾乎與鼻尖相齊,盡管他有一隻從眉心而下呈上升狀的鼻梁,但這種高度因與仁中達到相等程度,而使整個麵部像螳螂的麵目一樣呈側凸狀,他下齶稍短,兩眼有一種無神的淡漠而銘入人心。在說得寧王豪或笑或惱時,他始終麵無表情,像寧王晃在牆上的背影。
這個晚上,寧王豪仍沒和妃多說話,隻感到當她揚起天鵝般的頸項,用清澈的眼神定定地看著自己時,就像一個會走路的夢。那個夢裏沒有暗示,隻有華麗的光焰,裏麵像住了一個神。
寧王豪就是婁妃眼裏的神,可在那空茫的眼睛裏,顯然可以發現那個神的缺席,縱使有再華麗的光焰也掩藏不住一種虛無。
我為你請的畫師也該到了。
或許是對婁妃眼眸裏那份光焰的回應,寧王豪沒頭沒腦地說了一句,便起身走向自己的書房。
婁妃突然覺得肚子疼了起來,一種痙攣的疼。不知是不是吃壞了東西,她想去如廁,又打算先忍一陣子。畫師?哦,是金陵詩者寅吧。
望著與自己話語越來越少的夫君,婁妃似乎聽到不知從何處傳來的憂鬱而荒涼的簫聲。
想起那些曾經的綺綣與柔情,婁妃不禁悲從中來,她怎麼也不會忘記好像就是在昨天,但事實是很久以前的一次刻骨銘心的對話。那時,他們是在王府後花園的笠雪亭。婁妃伏著欄杆,豪站在身後。他們的目光和心思好像都被一對翩躚於花草間的彩蝶牽引著,柔軟而纏綿。
5歲時,我感到了父親的嚴厲。那些刻板的家訓,使我害怕。婁妃說。她的目光一直隨彩蝶在飛。她的話也勾起了豪的記憶,一種交流的欲望很強烈,兩個人的記憶在穿插中互相傾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