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天黑了,要當心(1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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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天散雲如同灰燼,南都不是天國。它是被天國遺棄的一個城邦,或一處遺址。盡管它也被史籍、典冊、詩賦乃至方誌、通鑒之類反複書寫和詮釋,但仍隱身於帝國浩蕩國史的邊緣,或在國史裏湮沒與沉埋。南都還有很多別名、曾用名、代稱等等。但在人們口中它僅僅是一個遙遠的、讀音清晰卻指向不明的符號。是草黃的木刻圖紙上一節手指的模糊投影。它的印象使外省人總是在猜度中虛構它往昔和現時存在,以至令它接近一座臆想的城市。

這座南唐一簾幽夢的廢都,漸已淪為散發出頹廢氣息的迷宮。城裏年久蒼蒼的陳跡,塵封的古代榮譽,失語傳奇,未經記載的隱秘神話和南方宗教故址,寺廟、樓閣、墓陵、旌表、亭台、碑碣、廊坊,在一層濕潤的水氣中,隨處可見又乏善可陳。它以豆芽和筷子命名的幽巷、古老石橋與嫩柳輕絮共同鉤沉的湖光魅影;亂石鋪街,雜花生樹。

明朝的南都透著一種似是而非的陰鬱,是個適宜冥想的城市。

永久性的粉牆黛瓦,銀杏木雕磚飾,汩汩井泉,及曖昧儺麵,似乎昭示著持續的性事在連接著一個又一個夜晚,卻排除了高潮的到來,如一場華麗而萎靡的淪喪。唐初詩人語焉不詳的獻辭把南都比附成一具勃起的陽具。

陰性的河流在城中穿插迂回,消除了千年衝動,使它色情的身姿有了自慰的嫌疑。越來越多的遊客對偶然發現的一株“充滿瘋狂欲望與情色幻想的銀杏”,流露出天大的興趣。甚至有人上書朝廷建議編到一本《南都遺漏景點閑遊手冊》裏去,隻是沒有下文。這樁瑣事無案備考,寧王府自然也不知道。主持修誌撰冊的微吏,自然是不肯輕薄為文的,也為文難輕,他們更關注豆芽巷之類的溯根探源,及其如何來說攏一個本身就是扯淡的名目。

一根燈芯,吊死了一雙又一雙枯眼。

站在章江門城樓,可見西山如黛。

偉大的西山此時在寧王豪眼裏,像一條剛撕下來的布片。撕扯不均的殘破,成全了山的輪廓,在其輪廓之上是廣袤的蒼穹。幾處雪亮的雲團簇擁在一起,妖嬈而莊重,就像升向天空的雪山,散發出超拔萬物的氣勢。那是衝擊長天的堅硬的水。什麼時候,它軟下來,就是河流。就是立體和堅硬的死亡。

河,是雪山的屍體。

寧王豪的目光靜靜穿過粼粼贛水,以及對岸野渡、樹林,直抵遠在的那天闊山低的雲黛,他的目光停頓在奇妙的雲象上。一隻黃蜂嗡叫著閃過,像是陽光的灰燼。

在那雲象之下,寧王豪的祖父早已靜靜地躺在西山之麓猴嶺的冰冷墓室裏。墓室裏的黑暗有一種陰濕的質感,像一團又粘又腥的爛泥。“時間的塵土終究要埋掉生命的肉身”。祖父的晚年對大千世界已多有了悟,他往往出口就是箴言偈語,惟有此刻豪才悟到所謂“時間的塵土”不是“土”本身,而是黑暗。祖父曾說:生命的尊嚴總是受到疾病和死亡的嘲弄,人生的真正價值是為了體麵的死亡而活著。

墓裏的黑暗。從那黑暗中豪好像又聽到了那句恐怖而蒼涼的聲音:天黑了,要當心……

這是寧王玄臨終前說的最後一句話。他眼睛不看守候在側的親人,隻盯著一片虛無。在那片虛無裏似乎有個讓他恐駭的東西,他眼盯擰了,便斷了氣。

祖父陪葬物裏給豪印象最深的莫過於一隻半透明的玉琀蟬。它比真實的蟬要薄,含在死者口中成為最後一句凝固的遺言。豪弄不清或已然正在明白,具有大智謀和大勇略的祖父,用幾近大半生的寧靜淡泊之姿所封守與化解的,難道就是那潛藏於心底的恐懼嗎?

這恐懼在他臨終之際得以用告誡的形式傳喻後代。是不是意味著寧王府的存在,就是恐懼的存在。抑或寧王府就存在於恐懼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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豪的眼裏,祖父是有帝王之風的,這與未曾謀麵的太祖皇帝的形象在他腦中產生重疊。或許太祖就是祖父玄的樣子,豪常這樣想。

他覺得紙上的丹青是把太祖誇張到了不可信的程度。一張黃紙怎能承受得住一個偉大生命呢,筆墨的誇張隻能讓靈魂不在場。

玄一出現,使人感到遇到了真神。他努力藏起光芒,盡量不顯山露水,可仍掩飾不住真氣,他知道這弄不好會給自己帶來災難。盡管他能扛住,甚至懾服,但他隻要安穩、寧靜,不願在晚年再經動亂。玄以佛、道之學與藝事來衝淡身上的鋒芒,像是小心地用手帕或布來包裹一件耀眼的銀器。成年後的豪對祖父的晚年是不甚滿意的,他認為祖父熱衷的品茗、下棋、扯淡和天象都是對自己雄才大智的否定,好像是用抹布裏最不潔與曖昧的部分去擦拭和敷衍華美的圖案。

他懷揣著一個強悍的世界卻如履薄冰地活了大半輩子。什麼樣的壓力能擊碎祖父的世界?那曾經放韁雲應、戎兵嚴莽、勒馬關山、虎視四極的一代雄豪。何至於斯?

玄。

這個曾經象征寧王府最高榮譽乃至在大明帝國享有神話傳說般的男人,曾令無數男女心折過,可他的晚年不僅蒼茫而且還是個如同枯枝似的老家夥。一個從小就崇拜玄的女孩,待長到自己可以嫁給他的年齡時,突然發現對方已如此之老,不由感歎:一代偉男,也讓時間給毀了。她不可能再去與即將死去的王者交歡。

玄說過一直要把寧王做到死,並傳下去。他做到了,然而他留給後代的最終遺言竟是對於黑暗的恐懼。那種恐懼好像在他心裏藏了一輩子,以至最後他不得不說出。

那甚至是一種孩子般脆弱的語言,竟在這樣一個曾經那麼強大的帝國親王口中說出,使所有聽到這句話的人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但卻是真的。

也許恐懼的價值,就是安寧的護身符。

在母親碧薇夫人眼裏。豪的行事、個性與氣質已愈發逼近寧王玄早年的風神,甚至就是英武當年的寧王玄的再現。誰在詩中吟誦:

後院的落雪終年不散 我兒的雪花

被華蓋擋開,他富貴的氣息

使母親感傷,我不是貧家的女子

我的兒,他的威儀

仍令我萬分驚慌

碧薇夫人身著織金鳳紋冠服端坐於府中,像一幅陳年的畫。“好女人的麵孔是一幅經久不衰的畫,縱使她老了,也是——畫。”碧薇夫人說,女人化妝也是維護做女人的尊嚴,這種尊嚴就是盡量給人一個美好的印象。

她的麵孔在過白的厚重脂粉敷抹下,顯得不甚真實,但畫眉描唇的筆畫,仍在臨摹曾經真實的美麗。靜默裏依稀殘存的美似在言說,包裹這日漸衰朽貴婦的華麗衣飾,也難掩一種對已逝青春豐美歲月的無語憑吊。似乎越華麗的盛妝越顯示出她對衰老的恐懼,愈表現出她對往昔的追懷、憶戀與惋惜。紫檀坐榻之前,一隻同樣華美而舒適的繡墩,好像每天都在期待一次別人對她的訴說,而她則永遠是傾聽的姿勢:沉靜、閑雅、優美且雍容。碧薇夫人的這種等待在冥冥中隱約接近一個天機。

有人說:王府的女人美麗且奢侈,美麗於她們,如同毒素,對於權力漩渦的男人,卻如同暗器。碧薇夫人的美貌是公認的,當無情的歲月向她發起攻擊,要將她的美貌摧毀,把她視如生命的美拿去時,她隻有以濃妝來與歲月作最後的抵抗,這種抵抗是軟弱的,其結果便是讓她陷入了浩繁的衣飾中。碧薇夫人身為一枝美豔的花正在枯萎,而另一枝卻在王府灼灼耀眼地吐出繁豔——婁妃正在取代碧薇夫人作為王府美麗象征的位置。這是她不忍目睹,也不願接受的現實。於是在一枝開到極致而日趨衰朽的花裏,有了對另一枝花的嫉妒。她們的爭鬥沒有語言,全在目光裏。碧薇夫人的身子似隨年華老去,但她的目光仍然像婁妃一樣年輕。從這雙眼睛裏可以看出她不甘於被歲月擊潰的頑強,也可以看出她當年是何等豔麗。她的生命如此華貴,卻又仿佛不堪一擊。

最華貴的東西,往往脆弱,美麗的女人老起來又迅速又可怕。在婁妃的目光中,她惟恐從那堆繁複的衣飾裏看到將來的自己。

碧薇夫人曾說:“世上很多事,想想都是心酸的。往事?往事也不過是外表灑了些糖的酸心或苦澀。”晚年的她也會談到死,侍女禦香總是睜大眼睛極為不解地聽她自語般地說著:“我們要活,就身不由己,除非死去,但那又不是最好的方法。”她望著禦香,問:活著為什麼?又自答:不就是為了活麼,然後感歎:卻是這樣艱難。禦香不可能知道碧薇夫人的早年生活和心路曆程,她隻能充當一個不吱聲的最好聆聽者,聽老夫人的人生感慨:“活著就是因為怕死,為了讓死來得慢一些,再慢一些,但死終究會來。你逃不掉死,卻又被活牢牢抓在手裏,被死的願望和害怕死的恐懼所折磨。如果人真的不怕死,會活得更好。”停頓一會兒,她用手摸了摸膝上的綢緞,說:活著就會怕死,死總在提醒我們,活的時間是多麼有限。而有限的活的日子又總是活不新鮮,還不如一死了之,可又拋不下,拋不下親情啊!這就是活的責任。責任要你活,卻不一定給人活路——活路永遠在死與不死之間,在什麼鬼東西手裏捏著。讓你難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