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影子亂了(1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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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之夜像一件漂白了的長衫,飄蕩在風裏,散發著未洗淨的皂香氣息。這樣的夜晚是夜行人的最大禁忌。陳徒手恰是以犯忌來顯示其夜行潛戶的超絕本領,所以他是南都著名飛賊。夜行人能夠敏感地嗅出各個夜晚的不同氣息,嗅出月色下的安謐的皂香味,或黑暗裏隱約著險惡的酸菜壇子的氣息。夜行人仿佛是背負黑暗之名的月光的使者。他的影子是離月亮最近的一片雲,或一塊擦淨它的抹布。

一個在月白之夜亂竄的夜行人,就是做著擦拭月亮的活兒。

誰叫他是受雇於月亮的清潔工呢?

每當這種時候,陳徒手就得出活兒了。

陳徒手的夜行生涯,或者說他的喜樂悲愁都是在腳底接觸到的屋瓦上傳遞的。雨的瓦,雪的瓦,冰的瓦,霜痕之瓦,白露之瓦,月光光的瓦,濕。滑。粘。爽。清。秋天和夏夜的瓦是陳徒手最喜歡的,這時踏在瓦上是很適宜與月亮說說話的,那兩個季節是他夜行最多的,但不一定都為攫獲,有時僅僅是釋放心情。夏夜納涼的人發現屋上輕風掠過,卻吹不上身,隻有噯一聲又拚命搖蒲扇。

一個夜行人最好與最壞的時光都是在屋瓦上度過的。

他的行止、逗留、徘徊與停頓,都和每處屋頂高低、屋脊傾斜、馬頭牆錯落,以至飛簷陡峭和屋瓦厚薄相關。他的心境在瓦上。憑腳踏瓦的觸覺,他就能判斷出哪戶瓦下人家當晚的心情,甚至財物多寡。薄瓦下邊無富戶,這是夜行者的普遍經驗。但有時薄瓦之下也有不義之財,廣廈之中也會空無一物。

陳徒手隻信直覺,他認為自己腳底就是真理,但直覺並不告訴他腳底有財物就可以取,或就能取。

不是這樣的,有時腳下有財物卻往往是不能取的,或者即使取,也不能太多,這就是他的另一種信條:盜而不貪。更有的時候,陳徒手完成一次夜行目的,在返回自家閣樓的途中,腳會告訴他,瓦下人家有難。他會巧妙地施以援手,將一包財物懸置瓦下人家不經意可看見的地方,悄悄化解燃眉之急。

南都飛賊雖聲名在外,卻多是些義賊故事,官府也懸告捉拿,但因為沒有民憤,一直便線索寥寥。

明月之下,他是屋頂上一隻玄色之貓。

王府武衛沒有料到,那隻玄色之貓竟突然出現在聖劍堂的飛簷上,覬覦著太阿劍。

一聲驚呼,打斷了兩位故人相見時歡快的秉燭夜談。

歸無驥正捏著茶杯,眼眯著瓷上的青花感慨:武人混世,飽食之時,衣冠束發,在市上逍遙,也像別人那麼活。一夕家破,就散發覆麵,一把頭發拎著腦袋走江湖,成了輕快的遊俠。殘夕勸他,那就到我這住下來吧。無驥沒吭聲,眼睛像被茶杯上的青花瓷迷住了。外麵就嚷起來。

殘夕率先奔出,見幾個武衛圍著聖劍堂朝屋上吆喝,卻沒人上得去。

殘夕趕到,武衛隻說屋上有動靜,但一下就不見了。殘夕心道:誰有這麼大的膽子?躥身借著一棵楝子樹躍上屋頂。

月光下,屋頂像罩了一層白霜。或許是有夜行人踏月,來去無痕。屋頂風涼,殘夕卻驚出一身汗。難道我抓賊的本事也沒有了嗎!四顧逡巡,就有一起一伏兩個影子落入眼簾,是歸無驥把夜行人攆出了王府院牆。

殘夕鬆了口氣,但不敢絲毫懈怠,在屋上巡回,直至東方既白。

聖劍堂屋頂上才有一翼大鳥飛下。

一個夜行人碰上了職業行者,腳上的功夫,高低立判。殘夕可以這樣肯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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殘夕奔出房門,歸無驥卻沒閑著。

他側耳聽清了捉飛賊的叫聲,縱身踏窗上了房頂。登高望去,隔幾十米的屋脊劃過一道影子。好在王府的主要屋宇之間都有甬廊相通,歸無驥沿廊頂射了過去。他的身形迅疾而輕巧。

一隻發現獵物的夜鷹,把目標可能遁逃的範圍覆蓋在其翼下。

在四處嚷著捉飛賊的時候,屋頂上的飛賊陳徒手竟放了一個屁。屁不響,幾乎是吱著聲音出去的,這使後來他逃起來輕鬆了不少。起初他總覺得有點什麼在肚子裏古古怪怪打轉,那種轉法以前從未有過,有兜頭被人攔住的感覺,從那時起便憋上了,就那麼回事。

陳徒手知道王府高人無數,但這麼快就有人攆來,出乎他意料之外,依自己的本事,是根本無法與王府武士交手的,他心有不甘,但又不得不逃。

媽的,今晚倒黴,怎麼盡遇到硬手。瓦片輕輕一托,他的腳就飄飛起來。

他也不回頭,隻顧躍過幾個屋頂,發狠勁逃。瓦片隻是承受著他的腳尖之力,又隨之將其彈起。歸無驥連追過三個屋頂,暗暗讚歎飛賊:好俊功夫。

他知道飛賊多無大惡,也憐惜起這人的一身功夫。追至第五個屋頂,他一把將陳徒手拽下地來,一個影子轉瞬變成了實體。夜行人落地,就像失水之魚。陳徒手慌忙說我本無盜劍之意,純粹是為一家大小性命而迫不得已。

歸無驥問清緣由,令他領自己到皇殿側去會真正要盜劍的人。

步七,不是一般的江湖劍士。歸無驥知道,他是錦衣衛的一流高手。錦衣衛竟向王府下手了。歸無驥不僅對好友殘夕有了一層擔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