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了斷(1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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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爺是在噓唏不已的歎息中離開南都的。

當王府衝起一股黑煙,九爺拎兩隻木桶就要去救火,慌亂出逃的府役對他說:人都散了,你老也趕緊撒丫子逃吧。

咋?咋能這樣哩!九爺見人皆作鳥獸散,心裏氣憤,又不得不接受這一現實。沒有誰留意到一塊土坷垃似的九爺是如何出了城門的。當時官兵忙著抓王府餘黨,沒小心王府裏還溜了這一號,其實九爺也不是寧王的親戚,一絲瓜葛也牽不上,他不過就是塊跌進王府的土坷垃,又從王府跌了出來。

王府中的土坷垃還是土坷垃,沒咋的。

深秋暖陽黃澄澄灑在土場上,幹燥的稻草稈也像散落在地的金條,這時貓腰蜷身縮在朝陽的草垛下,就是黃金的擁有者。與其說滿足,不如說愜意,唉,就是做皇上也不幹了。

兩老頭眯著眼,各背一幹草垛享受勝似黃金的秋陽。

九爺是路過,見這兒舒服,就蹲下了。他要眯一會兒,眼屎糊住的眼角很快把中間那條縫也收了,歪咧的嘴也便掛些涎水。

九爺老了,過去人叫他老九,其實不老,師父還叫他九兒呢,而今是老成一坨屎了。

咕咕,咕咕咕……雞在叫,叫開了九爺的眼皮。

兩隻公雞各挺著驕傲的脖子在爭執,有花雞婆在旁邊興高采烈追逐一隻金甲蟲。操!九爺嘴了吐出一字,發現被很粘的涎水糊了嘴,便抬殼硬的衣袖去擦。渾濁的眼光竟一亮,驚得背脊發麻。

黑卵,這老烏龜,屎樣的縮在那裏。老九瞄明白另一堆草垛下打盹的老漢不是別人,正是自己尋了一輩子的對頭黑卵。先是一怯,本能地想退。幾乎將身子縮進了草堆,同時又仔細打量這個數十年不見的師弟——也老成一坨屎咯。別看當年是怎樣精壯,勇武,唉,都禁不住歲月的打熬。師妹呢?想到這,九爺的膽陡然壯了,我是受先師之命尋黑卵要人的,喂,黑卵!老黑——

黑卵被太陽曬酥了。

軟綿綿的,就夢見了師妹柔嫩的身子,光屁股,白奶子,溫熱熱的。

黑卵!誰在叫我的土名,誰知道我這個雞巴叫法。黑卵嘀咕著,仍不肯睜眼從美夢裏出來。九爺擰黑卵的耳朵,嗨,我看你還裝孫子,還裝。

哎呀!怎麼是——是你呐,師兄。

哦,你還認得我這個師兄哩!

認得認得,可是好多年沒見了。哈,你可老多嘍。

老?我看你這做師弟的也不怎的。

是喲,是喲!都老咯,老咯!

沒想到我們這兩個老東西今生還能碰上,老天有眼呐,老天有眼!嘿嘿……

黑卵從師兄渾濁甚至有些肮髒的小眼睛裏還能看出仇恨,他心有些虛,盡力回避。隻說:師兄,還好不?

好?好啥?九爺不客氣,一副要債的模樣——師妹嘞?

你還惦著哩?黑卵像被人提及那筆要躲的債,既尷尬,又想賴。

咋的啦?九爺眼冒凶光,露出殺人拚命的架勢。

師兄,你莫急嘛,聽我說,黑卵撅撅屁股,想對師兄作些解釋。

呸!我急,我還急,你現在說啥都晚嘍!九爺嘴裏唾沫橫飛,撩胳膊擼袖子,就要動手。

黑卵有些無奈,隻道:這一架我早惦著你要打。怎麼打,你劃個道吧。

道?還有啥道,我這一輩子都給你毀了。我找你就是為了讓你把我幾根老骨頭也拿了去!九爺蠻狠,專講蠻理。

師兄,這是說啥話哩?我也不……黑卵也有苦衷似的,欲言又止。算了,你看該怎麼著就怎麼著吧,反正已這樣了。

好,兄弟,咱哥兒倆別再多說,開打!

兩老漢,兩把老橛頭,就像土裏刨坑一樣在場上折騰起來。

應該說年輕時這是兩個敏捷出眾,身手了得的武者,然而此時在土場上較量的,僅僅是兩個老得本身零件都快要散架的東西。但他們仍嚴格按照當年師父所教的一招一式相互比劃著,像是對年輕時自我的一種摹仿,又似一種回憶。兩人你一拳我一腿,打得既緩慢又認真。仿佛在各自證明著師父幾十年前所教的一切都沒有忘卻,而這樣的證明不僅是為了找回一種師門的身份,還在找回一種彼此曾經的遺漏或缺失。

土場上,兩個老漢在演繹歲月。

兩個老邁的孩童,在拳腳上依稀尋找飛揚的影子。他們是在摹仿自己的少年、青春、壯歲,追憶與演示已往的流金時光。敏銳、矯健、雄強、豪壯,這些東西再也無法回到他們的身體內、行動中以及比劃的線條裏,他們感到了悲哀。

2

兩個同年老庚,又是同門師兄弟,卻是一生的對頭。

年輕時的仇怨在最勇武的壯歲沒有機會了結,大好年華在尋找交鋒的機會中悄悄流逝。人老了,腿、腳都硬得像木頭,已成了和土地一樣滄桑的老農,居然相遇於土場。然後展開一場曠古未有的老者對決。但使出來的招式已力不從心,慢慢騰騰好不容易打出的拳腳,也不太像模樣。打來打去,幾十年的功夫已被歲月化成了愚笨。打一陣就累得不行,各自站住喘氣。

九爺就罵:黑卵,你沒種,好勇鬥狠的年紀你,你躲到陰間去了,哦,現在都老成了不中用的東西嘍,偏來出乖賣醜?你沒種啊黑卵。

我,我……黑卵彎著腰,想辯幾句,又不住咳嗽起來,隻有說:我不跟你計……計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