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生命的春天(1)(1 / 3)

青年又何須尋那掛著金字招牌的導師呢?不如尋朋友,聯合起來,同向著似乎可以生存的方向走。

導師——魯迅

近來很通行說青年;開口青年,閉口也青年。但青年又何能一概而論?有醒著的,有睡著的,有昏著的,有躺著的,有玩著的,此外還多。但是,自然也有要前進的。

要前進的青年們大抵想尋求一個導師。然而我敢說:他們將永遠尋不到。尋不到倒是運氣;自知的謝不敏,自許的果真識路麼?凡自以為識路者,總過了“而立”之年,灰色可掬了,老態可掬了,圓穩而已,自己卻誤以為識路。假如真識路,自己就早進向他的目標,何至於還在做導師。說佛法的和尚,賣仙藥的道士,將來都與白骨是“一丘之貉”,人們現在卻向他聽生西的大法,求上升的真傳,豈不可笑!

但是我並非敢將這些人一切抹殺;和他們隨便談談,是可以的。說話的也不過能說話,弄筆的也不過能弄筆;別人如果希望他打拳,則是自己錯。他如果能打拳,早已打拳了,但那時,別人大概又要希望他翻筋鬥。

有些青年似乎也覺悟了,我記得《京報副刊》征求青年必讀書時,曾有一位發過牢騷,終於說:隻有自己可靠!我現在還想鬥膽轉一句,雖然有些殺風景,就是:自己也未必可靠的。

我們都不大有記性。這也無怪,人生苦痛的事太多了,尤其是在中國。記性好的,大概都被厚重的苦痛壓死了;隻有記性壞的,適者生存,還能欣然活著。但我們究竟還有一點記憶,回想起來,怎樣的“今是昨非”嗬,怎樣的“日是心非”嗬,怎樣的“今日之我與昨日之我哉”嗬。我們還沒有正在餓得要死時於無人處見別人的飯,正在窮得要死時於無人處見別人的錢,正在性欲旺盛時遇見異性,而且很美的。我想,大話不宜講得太早,否則倘有記性將來想到時會臉紅。

或者還是知道自己之不甚可靠者,倒較為可靠罷。

青年又何須尋那掛著金字招牌的導師呢?不如尋朋友,聯合起來,同向著似乎可以生存的方向走。你們所多的是生力,遇見深林,可以辟成平地的,遇見曠野,可以栽種樹木的,遇見沙漠,可以開掘井泉的。問什麼荊棘塞途的老路,尋什麼烏煙瘴氣的鳥導師!

不懂人話,不會說人話,幹脆就是畜生!這叫拐著彎兒罵人,又叫罵人不帶髒字兒。

人話——朱自清

在北平呆過的人總該懂得“人話”這個詞兒。小商人和洋車夫等等彼此動了氣,往往破口問這麼句話:

你懂人話不懂——要不就說:

你會說人話不會?

這是一句很重的話,意思並不是問對麵的人懂不懂人話,會不會說人話,意思是罵他不懂人話,不會說人話。不懂人話,不會說人話,幹脆就是畜生!這叫拐著彎兒罵人,又叫罵人不帶髒字兒。不帶髒字兒是不帶髒字兒,可到底是“罵街”,所以高尚人士不用這個詞兒。他們生氣的時候也會說“不通人性”,“不像人”,“不是人”,還有“不像話”,“不成話”等等,可就是不肯用“人話”這個詞兒。“不像話”,“不成話”,是沒道理的意思;“不通人性”,“不像人”,“不是人”還不就是畜生?比起“不懂人話”,“不說人話”來,還少拐了一個彎兒呢。可是高尚人士要在人背後才說那些話,當著麵大概他們是不說的。這就聽著火氣小,口氣輕似的,聽慣了這就覺得“不通人性”,“不像人”,“不是人”那幾句來得斯文點兒,不像“人話”那麼野。其實,按字麵兒說,“人話”倒是個含蓄的詞兒。

北平人講究規矩,他們說規矩,就是客氣。我們走進一家大點兒的鋪子,總有個夥計出來招待,哈哈腰說,“您來啦!”出來的時候,又是個夥計送客,哈哈腰說,“您走啦,不坐會兒啦?”這就是規矩。洋車夫看同夥的問好兒,總說,“您老爺子好?老太太好?”“您少爺在哪兒上學?”從不說“你爸爸”,“你媽媽”,“你兒子”,可也不會說“令尊”,“令堂”,“令郎”那些個,這也是規矩。有的人覺得這些都是假仁假義,假聲假氣,不天真,不自然。他們說北平有官氣,說這些就是憑據。不過天真不容易表現,有時也不便表現。隻有在最親近的人麵前,天真才有流露的機會,再說天真有時就是任性,也不一定是可愛的。所以得講規矩。規矩是調節天真的,也就是“禮”,四維之首的“禮”。禮須要調節,得有點兒做作是真的,可不能說是假。調節和做作是為了求中和,求平衡,求自然——這兒是所謂“習慣成自然”。規矩也罷,禮也罷,無非教給人做人的道理。我們現在到過許多大城市,回想北平,似乎講究規矩並不壞,至少我們少碰了許多硬釘子。講究規矩是客氣,也是人氣,北平人愛說的那套話都是他們所謂“人話”。

別處人不用“人話”這個詞兒,隻說講理不講理,雅俗通用。講理是講理性,講道理。所謂“理性”(這是老名詞,重讀“理”字,翻譯的名詞“理性”,重讀“性”字)自然是人的理性,所謂道理也就是做人的道理。現在人愛說“合理”,那個“理”的意思比“講理”的“理”寬得多。“講理”當然“合理”,這是常識,似乎用不著檢出西哲亞裏士多德的大帽子,說“人是理性的動物”。可是這句話還是用得著,“講理”是“理性的動物”的話,可不就是“人話”?不過不講理的人還是不講理的人,並不明白的包含著“不懂人話”,“不會說人話”所包含著的意思。講理不一定和平,上海的“講茶”就常教人觸目驚心的。可是看字麵兒,“你講理不講理?”的確比“你懂人話不懂”,“你會說人話不會?”和平點兒。“不講理”比“不懂人話”,“不會說人話”多拐了個彎兒,就不至於影響人格了。所謂做人的道理大概指的恕道,就是孔子所說的“己所不欲,勿施於人”。而“人話”要的也就是恕道。按說“理”這個詞兒其實有點兒灰色,趕不上“人話”那個詞兒鮮明,現在也許有人覺得還用得著這麼個鮮明的詞兒。不過向來的小商人、洋車夫等等把它用得太鮮明了,鮮明得露了骨,反而糟蹋了它,這真是怪可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