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欲笑而非(1 / 3)

晨風夾著竹香,格外清爽,竹河在井邊打水。井台是新搭起來的,井口隻有及膝高,由灰白的大石頭堆砌成。竹河手臂一軟,險些將木桶掉進井裏,一隻手及時伸過來,扶正了木桶。

竹河大汗淋漓,白淨的左臉汗珠晶瑩,猙獰的右臉汗水滑不下來,尷尬地掛著,隻有動作幅度很大時,才會突兀地甩下來。他垂著眉眼,用布滿傷疤的手拂開琅歌的援助,他把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水桶上,提著水,吃力地挪步。

琅歌露出擔憂的神情,在他的記憶裏,元昱笑不是這個樣子。

“小叔叔,你為什麼放棄了原來的名字?”琅歌忽然問。

竹河把水傾倒進水缸裏,放下水桶,麵色微微漲紅,胸口起伏得厲害。

“竹河?”

“嗬,”竹河的頭發垂下來,幾分頹廢,他說,“果然,這個樣子,不能稱為元家人吧。父親一定會這麼說。”

“爺爺?”琅歌道,“可是,父親說過,他老人家最喜歡你了。”

“或許吧,曾經。”竹河搖搖頭,“年輕的時候,我更像現在的長野,野性十足,而元家的孩子,大多數的性子是靜默些吧。”

“嗯……”琅歌自己也不是過分鬧騰的孩子,草籽更是一樣。

竹河辛苦地牽扯著嘴角,他笑起來有些可怖,看不出意義,他說:“可是元家人,世代族長皆為長子,而長子體弱,鮮有高壽。”

琅歌眼角顫了一顫,抿抿嘴,眼神示意他繼續說。

“所以,身為弟者,鼎力輔佐便成了義不容辭的責任。”竹河的手臂支撐在缸沿上,“我成了這樣,什麼都做不了了,無益於元家。”

“這就是你不回家的理由嗎?你真的以為,你對於元家人來說,隻是可以隨便放棄的棋子嗎?”琅歌嚴肅地說。

竹河幹笑著搖頭,頭發垂在臉上,看不清他的眼睛:“我的出走是我的任性,我不能牽扯進整個元家。”

“你到底把我們看成了什麼?”琅歌的聲音高了一個八度。

聽到爭執聲,乘風人和草籽從屋裏走出來,草籽小小的身軀一抖,顯得十分緊張,熹月把手搭在他的肩上,草籽仰頭看看熹月,熹月摸摸他的頭發,蹲下來,在他耳邊說了一句話。聽了這句話,草籽走上前,拽拽父親的衣角。

“爹,您告訴哥哥吧。”

竹河抬起左手,捧起草籽的臉,草籽眼睛的輪廓也像他的母親,瞳仁烏黑而明亮,但是那樣純真的眼神,代表著他們,血濃於水。

竹河深深地歎息。

有日光,但還是落雨了,星星零零的水滴,許涼。

十五年前,泰康四年,元家受到噩耗,元老族長在南方重傷而亡,同行者無一歸來。當時,正值乘風人被全麵追殺的餘波未散,未避免牽連族人,身為閬風六士“讓”字號的元老族長,隻帶著隨身的幾個人離開了大漠,同時暗地裏力所能及地幫助乘風人逃脫追捕。

在一個地方,讓前輩看到了令他終生難忘的景象,但是他也因此重傷,最終倉促離世,甚至可以說,他是以死明誌。年輕的元昱笑看到了他最後一封書信,執意查明真相。當時,讓前輩閬風六士的身份,隻有長子元昆笑知道,但他又不能聲張,隻能生生阻攔幼弟。但是,元昱笑自小性格張揚,他不肯服氣,趁夜出走,按照地址,尋訪父親蹤跡,並與家人斷了聯係。

元家人一貫的嚴謹小心,最初的幾年,元昆笑不敢張揚尋找幼弟,待到風聲過去,卻再難尋覓了。

“您,找到那個地方了。”玄淵道。

竹河的手指觸摸著臉上的猙獰,皮膚是麻木的,隻感覺是兩個地方碰在了一起,不疼,不癢。他苦笑道:“是啊,去了,見過了,才會知道,父親為何不許我們去找他。”

“是……蜀地。”熹月猜測。

竹河一笑,也猜得出她為何知道,聲音細弱遊絲,幾個字含糊而過。

元昱笑,現在隻能欲笑而非笑。或許,曾經的元家少公子,可以做個頂級的製琴師,他可以瀟灑江湖,可以像柳自如一樣以雅得名。但是,他的一生,就此改寫。

在那場漫天地火裏,他不記得自己是怎麼逃出來的,也不知是在什麼時候,渾渾噩噩地搭上了一艘貨船。隻待一天,他藏身的貨倉有人進來,看到他,船夫像看到鬼一樣慘叫,聚集了一大群人將他驅趕出來。碼頭人多,人們很快將他圍起來,議論紛紛,指指點點,卻又不敢上前。元昱笑瑟縮著,他頭頂的日光,明晃晃的,那麼刺目,使他無處藏匿自己的醜態。

這時候,有兩個人同時站了出來。

一個白衣男子,拖著烏黑曳地的長發。另一個,是樸素衣裝卻出身名門的大小姐。

元昱笑再次蘇醒的時候,已經躺在幹淨的床榻上。

窗外是茂密的竹林,隱約能聽到流水聲。

元昱笑不說話,那兩個人也不多話,隻是日日來照顧他,從未間斷。一日,鍾嵐心說:“至少告訴我,我該怎麼稱呼你呀。”元昱笑沉吟許久,微微開口:“竹河。”

兩個人,都沒有再問別的。

從此,元昱笑消聲匿跡,世間,多了一個竹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