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後。
如詩如畫的江南初春,到處一片姹紫嫣紅,綠樹碧水,白牆灰瓦;垂柳深處,傳來隱約絲竹之聲。清晨薄霧未散,空氣還夾雜著陰冷,一溫潤如玉的白衣男子與一氣宇軒昂的玄色衣衫的男子,悠悠的立於那隱秘僻靜,深無盡頭的竹林之中,與著天際的一抹深藍,渾然天成。
白衣男子放眼望去,環顧四周,一成不變的青翠。風過,竹葉間摩挲出簌簌的聲響,那碧波蕩漾的湖水,輝映著一時沉寂無語的二人。
那竹榻,那竹椅,那爭香鬥豔的錦簇花叢……
趙易軒沉浸在那宛如明鏡的湖水中,無法言語……
同樣的江南,同樣的煙雨,同樣的竹林,同樣的碧湖……可是他卻再也觸及不到她的溫柔;那如絲如縷的細雨,早已湮沒了那如夢如幻般的往事。那同樣的江南,同樣的蓮槳搖櫓,卻尋不到那抹纖細秀美的身影,再也聽不到你依我儂,再也聽不到彼此的琴瑟合鳴……那個與他對酒當歌,與他彈瑟吟詩的女子,一去不複返,已化為他生命中永恒的回憶,在那遙遠的時空孤獨的思念或者等待……
“這是她曾經居住的地方?”
錦佤開口,幽幽的說道。
“是!她很喜歡這片幽靜的竹林,清麗雅秀……”
趙易軒似乎猶豫著什麼,欲言又上。終是無言,靜靜的沉寂在他的回憶之中。
“哎……”
是錦佤略帶惆帳的歎息之聲。直從子曦走後,他就日複一日,年複一年的重複著這個字。
“皇上!”
趙易軒試探性的開口尋問。
“嗯!”
“據說葉家女子溫婉賢淑、善解人意,如今待置閨中,隻等皇上擇日宣旨進宮,舉行大婚。微臣知道,皇上與皇後娘娘感情甚篤,對娘娘癡情一片。可國不可一日無後,況且皇上膝下還無一皇儲,讓皇上三思……”
止子曦走後,錦佤未曾踏入後宮半步,沒晝沒夜的獨自呆在灝靈宮,默默哀傷……可長此以往,這也……
“朕在等她,她一等會回到朕的身邊,一定會的!”
錦佤失神般的喃喃自語。語音低沉沙啞,俊美的麵頰,哀傷一片。
“皇上!微臣請你清醒一點好嗎?她死了,三年前的就死了!”
他知道他的自欺欺人,這一切都是他的錯,不是嗎?
“她沒有……她沒有,她一直都在朕的身邊,守候著朕,守候著我們彼此的誓言……”
錦佤纖長白皙的手指莫名的顫抖著,他一直自欺欺人的騙著自己:她隻是出去遊玩,隻是去了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總有一天,她會完整無缺的回到他的身邊,與他十指相扣,抵死纏綿……
不知何時,天空中竟飄飛起了細密的雨絲,點點滴滴,潤物細物。那閃亮如牛毛一般的銀絲從天而降,打在竹葉上,發出“沙沙”的輕響,不到片刻,竹林便彌漫起了一層薄薄的水霧,仿若人間仙境。
“這雨,怎麼說下就下。皇上!快隨我去竹林避避雨吧,這雨,看來一時半會,是停不下來的……”
“也好!”
錦佤的內心,有股強烈的欲望,他想要進入這幽深秀麗的竹林。仿佛有什麼牽引著他似的,一向心靜如水的他,卻道這時,內心卻如波濤翻湧,驚起一片駭浪……
竹林深處。
那竹屋,竹榻,竹桌,竹凳,那層層疊疊,連綿不絕的竹林合著眼前這一切,宛若仙境。這竹屋卻也有著不食人間煙火般的清麗。
卻在這時,身後卻傳來一陣悅耳的驚歎聲,那樣熟悉的聲音讓他驟然回神,旋即回身,一個如月華般的身影便映入了他的眼簾。
“莞莞小心!”
眼前躬身曲膝的女子,一身月白綴花的衣裙,長長的裙擺如同清冷的水銀般輕瀉於地。烏黑的長發沿著頸部優美的弧線瀑布般的滑下,明豔得不可方物。女子正輕揉的為身側兩個可愛的小娃娃擦著額際的雨水,兩個小孩一男一女,大抵是一對龍鳳胎,一張小臉圓潤粉嫩得像是快要滴出水來。
“我要娘抱抱,不要姨姨!”
奶聲奶氣的小女孩伸出小雙,直撲入女子懷中。
“我也要娘抱……”
小男孩見勢也踉蹌著向女子懷中直撲過去。
“乖,寶貝,娘一個人怎麼能抱你們兩人呢?聽話,讓姨姨抱……”
這溫馨的一幕讓錦佤與趙易軒失神。
她就這樣突兀地出現在這個如詩如畫的江南煙雨之中,就這樣出現在他幹涸的生命之中,那樣盈盈的立於他的眼前,如同暗夜裏盛開的一朵妖冶的曼陀羅花。
那仍如凝脂般的手腕襯著手中翠色的傘柄,散發著一道如玉般的光澤。身後被小孩稱著姨的女子,便是與她昔昔相依的丫頭——小喜。不錯,是她,可怎麼會是她呢?她明明死在自己的懷中?明明……縱使他尋她千度百,可當她如此真實的出現在他眼前時,他卻猶豫了……難道是他思念過度,認錯了人?難道她已嫁為人婦,眼前這兩個乖張得討人喜歡的小孩便是……
隔著雨簾癡癡的凝望著她,整片竹林中,唯有雨打竹葉那“沙沙”的聲晌,這樣的靜謐,讓錦佤有著窒息的感覺,他可以清楚的感覺到自己全身的血液在體內不停的翻滾。在這樣寂靜的氛圍中,他的耳中卻響起一陣珠玉相擊般清亮幽遠的脆響……
子曦驟然感覺身後有道炙熱的目光,正死死的盯著自己,起身,輕抬螓首,四目相對,卻無言語。
良久,錦佤才悠悠轉醒,卻仍然怔怔的凝視著那雙幽深清透的眸子,如記憶中一般,絲毫未曾改變,還是一如既往的,那樣的澄,那樣的清……
那樣的眼眸,讓他曾經為之失神、失色……
正當錦佤失神之際,子曦卻莞爾一笑,說出的話語,語氣既平靜得讓人詫異,“你來了!錦佤!”
“子曦!真的是你嗎?子曦……”
錦佤喃喃出語,嘴角劃出猶如新月般微涼的弧度,眼前的這一切,到底還是讓他難以置信。
“奴婢見過皇上!見過趙大人!”
小喜恭謹福禮,向身側的一雙小孩嘀咕著什麼?
“父王!”
清脆的童聲乍然響起,驚破竹林的靜謐。
“你們……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怎麼你們兩人?碧珠呢?”
趙易軒率先提出心中的疑慮,此刻他與錦佤就像丈二的和尚——摸不著頭腦。
“碧珠?碧珠姐代替小姐死了……”
“怎麼會這樣?”
趙易軒繼續追問。
“那天皇上讓小德子帶小姐離開寢宮,可半路小姐放心不下皇上,又折了回去,小德子見勢不對,就打暈了娘娘……大家都說,如果趙大人沒見到小姐,是不會甘心的,所以後來我們就商量了一個法子。碧珠姐昔日與小姐生死共進,所以摹仿娘娘的舉止仿若其人,最後我們帶了小姐逃離皇宮,碧珠姐卻易容留了下來,最後……”
說到這兒時,小喜已紅了眼圈,聲音哽咽難忍。
“原來如此!一切都是我的錯!”
趙易軒噢惱出聲。自己粗暴的作法,險些讓她一命嗚呼,所幸……
“父王,莞莞要抱抱……”
莞莞扯著錦佤衣袍,脆生生的喚道。
錦佤一時感歎,隻差淚如雨下,上前,靜靜的擁住莞莞,而後攬著笑語嫣然的子曦,無法言語,“子曦……我的子曦……終於讓我擁住你了,此生再也不離不棄……”
“為什麼不回來找我?”
“因為我相信,有緣自會相聚。”
子曦的聲音一如既往的清脆悅耳。
春日料峭,雨水冰涼,可他們彼此的內心,卻有一股溫暖流淌而過。
細雨紛飛的竹林,眾人各自感歎著向竹屋方向而去……
死生契闊,與子成說;
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番外:德妃外傳】
雨花閣庭院外的老樹皆有百來餘年,仍是蔥鬱,樹冠盎然伸展,在凝重的夜色下重添幾許陰冷。樹葉隨風搖曳,樹的影子映在碧翠的窗紗上,疏影橫斜。
掙紮著坐起身,半晌,她才勉力睜開酸澀發脹的雙眼。手指觸及之處,一片冰涼,融合著汗水的潮濕,稠密得讓她窒息。
窗外,風漸漸狂起,帶著廊前高掌的六角羊皮宮燈,搖曳不定,驚破了滿庭樹木的倒影,泛起如水波般層層的漣漪,像似前來索魂的冤鬼,聲聲不絕的哀嚎著。
寢內微昏的燭光嫋嫋搖曳,蜿蜓垂下的燭油宛若淚痕,凝固在燭台的灰燼裏,如一抹淡淡的血色在沉悶的空氣中肆意彌漫。
坐直身,陳莞莞抬手輕拭額際汗珠,每當這般沉悶的夜裏,她總會夢回兒時的故裏。
她自小便父母雙亡,舉目無親。那般生不如死的苦難,是沒有人能理解,也沒有人願意去體會的。在她困窘得沒有絲毫回旋餘地的時候,她又被人騙賣進江南城最紅的脂粉巷——醉紅樓。
那天的雨下得好大,合著她悲愴至靈魂的眼淚,如瓢潑般傾瀉而下,冰凍般刺入骨髓,那般的感覺,她至今都記憶猶新。
針刺般尖銳的頭疼讓她不由緊蹙眉頭,額間浸滿冷汗,眼前好似彌漫著一片腥紅,胸口卻似滔滔的江水一波接一波的翻湧。那翻江倒海般的痛楚,讓她不禁用手死死的按在那心跳如鼓的胸口上,那顆狂慌的心跳得那樣的急,那樣的快,好似有什麼東西要迸發出來一般……她原以為這裏已經死了,早在父母雙亡之時便如泉水便枯竭幹涸了。
為了生存,她在這脂粉甚濃的青樓,接受老鴇的洗禮。她好似一夕之間長大成人,從此脫胎換骨,判若兩人。
她不再沉默不語,不再任性妄為。
她開始學習琴、棋、書、畫,開始帶著青樓女子慣有的笑容,唯有她自己知道,在那笑靨如花的麵孔下隱藏了多少的哀涼與淒婉。
她越發地安靜嫻雅,越發地委曲求全。
苦盡甘來,聰慧伶俐的她終是稱了她的意,最後讓她混入皇宮,接受帝王的寵愛。
夜,靜謐得讓她心慌。這樣的夜即便是再寂靜,如“天水碧”般的綾紗簾子外,亦是有青衣宮婢徹夜不眠的候著。如今這身份與那宮內的輝煌奢華,怎能與兒日那為三日奔波的苦澀日子相題並論。
富貴貧賤,就在那堅定點頭的瞬間便定下了。
陳莞莞起身下床,靜默地坐在梳妝台前,鎏金的連弧雕花紋的巨大銅鏡,折射著她蒼白如鬼魅般的麵色。那漆墨亮澤的長發如上好的絲綢般柔順的披在肩上,直垂而下。
裙袂淺淺的窸窣聲至身後響起,她卻並不回首張望,一如既往,微微抬眸,斜眼淡淡一瞥,便道了一句:“今日換個新樣式,就梳個繁花髻吧。”
寢殿內,隻燃著寥寥數支紅燭,燭色昏幽如氤氳的深山雲霧,籠罩在一身白紗衣的陳莞莞身上,嫋嫋迷蒙。萬千青絲隨風起舞,滑過她那細膩如羊脂白玉般的頸項又重新散落身後,月光從窗紗外投射進來,斜斜的映在她的臉頰上,頓染一抹孤傲清冷的神色。恍惚間,她好似跌入凡塵的仙子。
身後女子不動聲色,拾起台上的白玉梳子,掬起一束柔順的黑發,輕輕的為她梳理著。深弘的殿內極靜,梳子摩擦著發絲那幾乎分辨不出的微響,就這般清晰入聞的傳出耳中。
半晌,女子放下玉梳,捧起香檀木台上一麵精致的銅鏡在陳莞莞麵前,若不經意地低垂螓首,眸中掠過一絲動蕩的波光。
陳莞莞輕抬眼眸,銅鏡裏豁然映出一雙環髻的頭飾,鬢側的珠玉釵在灼灼的燭光下顫悠悠的反射著耀眼的銀光,讓她不由猛地一怔。這樣的發髻,是醉紅樓姑娘慣有的發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