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0章 十年還一幅尊嚴(1 / 1)

文/棲雲

即使貧窮,也不能忘記做人的尊嚴。隻要還有尊嚴,就能夠堂堂正正地活著。

10年前,我在近郊的一所小學擔任語文教師。那時我的願望就是擁有一件呢子大衣,一定要咖啡色、方領方兜的,氣派,實用。我每個月能攢5元錢,一件呢子大衣正好是我一年的積蓄。

終於,在臨近過年的時候,我攢足了60元錢。平生第一次奢侈一回,花2角錢乘公共汽車。剛下車,竟意外地看見了我的學生王農豐。

他正站在藕粉店前向裏麵張望。我走過去,拍拍他瘦削的肩膀,小聲問:“你饞壞了嗎,小家夥?”他猛然抬起頭,眼裏噙著淚花:“老師……我媽媽病了,吃不了飯,想喝碗藕粉。”

“錢不夠?”

“剛才我跑得太快,錢掉了。”農豐委屈地啜泣起來。我蹲下身子替他揩眼淚,問:“多少錢?”“5角。”我掏出錢包,替他補齊錢。心裏仍然惦記著咖啡色呢子大衣,剛邁出幾步,王農豐喊道:“老師……”我迷惑地回過頭去:“怎麼,你還買其他東西嗎?”

王農豐一本正經立在那裏,大聲說;“老師,我明天一定還錢。”說完,哭著轉身就跑。看他一直眼淚汪汪,我不由心想,莫非他媽媽病得很重。於是我追上去問農豐,才知道他媽媽已經快不行了。

咖啡色呢子大衣已經不重要了,我牽著王農豐的手,急速朝他家裏奔去。

第一眼見到王農豐的母親,不禁倒吸了口冷氣。整張臉腫得就像秋天的大冬瓜,沒有一點起伏。他父親是個地道的菜農,手裏捏根旱煙袋,半晌才說出一句,“白菜蘿卜都賣了,豬也賣了,也沒治好。”

我望著這個四壁空空的家,明白他們已經竭盡全力。人命關天!我攥了攥懷裏的錢包,60元。那個年代,一斤大白菜才3分錢,60元可以算做一個小金庫。我鄭重其事地掏出錢包,推到王農豐父親麵前,說:“快去住院,或許人還有救。”他父親一下子蹦起來,堅決推辭。我攔住他,認認真真地解釋道:“這不是吃飯錢,是買呢子大衣的錢,救人比穿衣服重要。”

王農豐的父親深深埋下頭。好一陣,抬起鐵青的臉,一字一句道:“好吧,老師,這錢算我借你的,改日砸鍋賣鐵,我也一定還!”

“不用那麼認真,拿去用就是。”

他竭力壓低聲音:“老師,我雖然是個菜農,可是條堂堂正正的漢子。”他堅強的目光中透著一股凜然不可侵犯的尊嚴。“好吧,我記住了。”我敷衍了一句。

第二天,王農豐還給我五張被攥的濕淋淋的角鈔。我問他:“媽媽住院了?”王農豐點點頭。“那急著還錢幹什麼?留給媽媽治病。”王農豐低下頭說:“借債還錢,是規矩。爸爸還說,那60元錢一定還。”

我將王農豐攬在懷裏,第一次親了自己的學生。

春寒料峭的時候,王農豐的母親故去了。這一年我過得也格外沉重:祖母去世,母親病重。我沒有積蓄下一分錢,商店櫥窗中那件咖啡色的呢子大衣,早已被更時髦的樣式所替換,夢寐以求成了過眼雲煙。

王農豐畢業後考進重點初中,聽說,他父親過完清明沒多久,在一次送菜的途中死於一場車禍。王農豐被一位遠房姑姑領走,從此,杳無音信。

一年一年,我的經濟狀況逐漸好轉,身上的穿戴不斷增色,買了黑色呢子短大衣、醬紅色外套和一件醬紫色的呢子長大衣。可就是不敢買咖啡色呢子大衣,總怕想起那個苦命的孩子。

一晃10年。

又一個春節,我家的門鈴被摁響了,門口站著一個純樸的小夥子,看著他似曾相識的臉我漸漸認出了,正是王農豐。

他已從醫學院畢業,現在省醫院泌尿科當醫生,為千千萬萬患他母親那種病症的患者治病。王農豐從一個大紙袋中拎出一件咖啡色的大衣,紅著臉道:“老師請原諒我,沒還清債之前,我無臉見您。還記得當年欠您60元錢嗎?還記得咖啡色大衣嗎?”

我的淚水一下子湧出了眼眶,一個寄居在遠親家裏的孩子,一個沒有任何經濟來源的孩子,從農豐父母雙亡算起,整整10年,10年來,他的心裏一直挑著一副沉重的擔子——還債。

多麼漂亮的咖啡色大衣啊!油光光的色澤,軟綿綿的質感,那麼輕,那麼薄,那麼溫暖,是純手工的山羊絨大衣啊!

“傻孩子,當年那60元錢,連本帶利,也不值這件衣服啊!”

“可是,您當年對我家的幫助,不能用價錢來衡量。”

“那樣,又如何還清?”我微笑著問他。

王農豐像小時候一樣,咬緊下嘴唇,莊重道:“一定要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