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寶滿足地吃到了母乳,而她如此年幼,怎會知道,爹的那隻右手,整整一個月無法正常工作。有幾次,險些出了事故。

從此,他成了遠近的名人,因為他抱著她,幾乎求遍了附近所有在哺乳期的媽媽,也幾乎是跪遍了村裏村外。為了報答人家,誰家有事他都會去幫忙,比如誰家屋頂漏水,誰家結婚,誰家出殯……金寶6歲了,常常偎在他的懷裏,被他的胡子紮得咯咯笑。兩個哥哥上學了,她就纏著爹陪她玩。他跪在地上,雙手著地,她騎在他的背上,喊著駕駕駕,大馬快跑。他就在自家屋裏的磚地上,雙手雙腿著地向前爬。娘說,不許讓你爹當馬,你爹有風濕病。

他知道,他再陪著金寶玩,也沒有金寶和孩子們在一起時開心。他節省了自己的午飯錢,買了糖果,分給鄰居家的孩子,央求,你們帶金寶玩,我給你們糖吃。

吵架時,其他孩子罵她:金寶丟丟,沒有爹娘。她大聲辯駁,我有爹娘。孩子們嬉笑著跑開,你爹不是你親爹,你娘也不是你親娘。她哭了,擦著眼淚,對自己說,爹是親爹,爹會當大馬。他讓她坐在他腿上,說,你看,你大哥叫金石,你二哥叫金鎖,隻有你叫金寶,為啥?因為你是爹的寶貝疙瘩。說著抱起她一起照鏡子,你看你和爹長得多像,要不是親爹,你能長得這麼漂亮嗎?

她破涕為笑。盡管年幼的她看不出自己與爹長得像不像,但她堅信,她是爹的寶貝疙瘩。如果爹不是親爹,自己就不能長得這麼漂亮。

金寶7歲那年,爹和娘為了讓不讓她上學而發生爭吵。娘說,女娃讀書有什麼用?爹說,金寶必須讀書,進城做有出息的人。已經供了兩個哥哥,家裏沒有錢再交金寶的學費。爹打算出去借,娘擋在門前不允許,他用力地把娘推倒在地,在娘的哭聲中,挨家挨戶地借到了錢。

爹把她送到學校,一遍遍地囑咐她,好好讀書,以後做有出息的人。她用力地點頭,雖然她不知道什麼叫有出息,但她知道,等有了錢,她一定要給爹買這世上最好的酒喝。

9月的小鎮,驕陽似火。她下了課後,看見爹蹲在教室外,衣服被汗水沾濕在身上,嘴唇幹裂。他說,爹怕你第一天上課不習慣,爹這就回。

也就是那天,她第一次發現,爹走路時,腿是微微彎曲的,背也是駝的。而那年,爹剛40歲。

她放學回家,家裏坐著兩位衣著光鮮的城裏人。城裏女人一見到她,就奔過來擁住她,有些語無倫次,孩子,媽媽對不起你,孩子,你長大了……她掙脫出來,藏在爹背後,爹把她拉過來,金寶,他們才是你親爹娘。跟他們回城裏,那才是你的家。她不依,死死抱著爹,喊著,爹騙我,你是我親爹。爹轉過身去,再也說不出話來。

她被城裏男人抱上了那輛小轎車,她拚命地掙紮,爹,我要不是你親生的,能長得這麼漂亮嗎?爹……掙紮中,她見到的是娘扶著門框抹著眼淚,兩個哥哥追了出來。而爹,給她的隻是一個冷冰冰的背影。

她進了城,住進了樓房。他們告訴她,那年有了她時,父母還沒有結婚,是沒辦法才把她放在鎮衛生院的長椅上,可這麼多年來,父母一直在尋找她。她捂著耳朵,哭啞了嗓子,她不想知道這些,她隻知道自己那麼那麼想念著爹。

可是,這一切都改變不了一個現實。那就是,要叫城裏男人為爸爸,城裏女人為媽媽,而她自己,被改了名字,叫楊陽。

金寶的親生父母留下三萬塊錢算是撫養費,餘下的兩萬會分期寄過來。他本是不要這錢的,可他們走前把裝著錢的包扔在了院子裏。他把那錢收好,說必須還給他們,讓他們用這錢供金寶讀大學。

他整夜整夜地失眠,閉上眼睛就是金寶的影子。

他做工時,聽到一個女娃的聲音喊爹,像極了金寶的聲音。一走神,手裏的電鑽打偏方向,反彈回來的石子飛速地崩進了他的左眼。鎮衛生院沒有這樣的醫療條件,轉到縣裏時,左眼已經保不住了。失去左眼的同時,他失去了工作,隻拿到了臨時工那點少得可憐的撫恤金和傷殘費。

城裏寄來第一張彙款單時,他就決定把所有的錢都送回去。進了城,按照彙款單上的地址找到了金寶現在的家。他蹲在樓下等。他等來了那輛黑色的小轎車,是金寶的父親,他迎上去,與此同時,金寶和她的母親從車裏下來6金寶看到他,一下衝過來抱住他,爹,爹,金寶想你啊!金寶看到他的眼睛,哭得更凶了,他摸著她的頭,爹有右眼,爹還能看得見我漂亮的金寶。

爹把錢強行塞給他們,說,拿這錢供金寶讀書,讓她做有出息的人,然後再次狠心甩開金寶,彎著腿,駝著背,跑開了。他拚命跑著,跑到聽不見金寶的哭聲時,停下來,才發現竟然跑丟了一隻鞋。四十幾歲的漢子,蹲在馬路上,失聲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