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默默地低下頭,父親的坦誠雖然遲了些,但對於一個生命隨時都可能結束的老人,我在內心裏原諒了他。我說:“爸,我早就知道了。”父親“啊”了一聲,顯然出乎意料。他接著說,“那是30年前,我下班的時候,聽到路旁有嬰兒的啼哭聲,忙奔了過去,發現那個嬰兒臉蛋凍得發紫,被遺棄在鐵路上,她渾身已經冰涼……我把她抱回家中,你媽媽喂了她一些奶粉,她才漸漸安靜下來,當時,我和你媽媽雖然不住地埋怨她的親生父母心腸狠,但看到她長得挺喜人的,也非常開心。誰知到半夜時,她突然發起燒了,我和你媽媽急壞了,我用自行車馱著你媽媽,你媽媽把她裹在自己的懷裏,忙去了醫院。醫生說,孩子有先天性心髒病,讓我們做好思想準備,如果不盡早進行治療,這孩子恐怕活不了三個月。後來,我曾想把孩子再次扔掉,因為那時家裏的經濟情況也不好,就靠我一個人的工資。但你媽媽看著孩子可憐,狠不下這個心來,她說終歸是一個小生命啊。
最後,我和你媽媽決定,無論受多大的苦,也要把孩子的命保下來。孩子整整住了一年的院,為了拉扯她,我和你媽媽i年沒有吃上一塊肉,很多時候隻是啃點涼幹糧,連鹹菜也沒有。你媽媽為了攢足孩子的住院費用,每天步行跑到十幾裏外的紡織廠幹臨時工,有一次我發現,你媽媽的腳心:帶著血痕,我拿起她的鞋一看,原來她的鞋子早已磨破了底。
“孩子長到三四歲時,基本才停了藥,病情也穩定了,但醫生說孩子的心髒弱,不能受打擊,所以直到現在,我和你媽媽也不敢把她的身世說出來,怕她心裏承受不了……”
我聽著聽著,忍不住落下了眼淚,我激動地說:“爸,我知道,我小時候害你們吃了許多苦,長大後我不會再拖累你們,我也知道,您對我的養育之恩,我一直還沒有報答。”
父親黯然地搖搖頭,說:“你錯了。”他把姐姐拉到自己身邊,伸手撫摩著她的頭發,輕輕地說:“你若不是爸爸,也長不這麼大了,這些年來,我從未罵過你一句,打過你一巴掌,你本是個苦命的孩子,我怎忍讓你脆弱的心靈再受到什麼傷害?我死之後,你們姐倆一定要像親姐妹一樣互相照顧……”
我愕然道:“你……你說什麼?姐姐她……”
父親歎了一聲,說:“那個嬰兒就是你姐姐啊。”姐姐也愣了,她呆了半晌,突然“哇”地一聲撲在爸爸身上,叫道:“不,你是我的親爸爸啊。”我覺得腦袋嗡地一下全是空白,一霎時思想、理智、靈魂、意識全然離殼而去,天哪!這些年來,我渾渾噩噩到底做了些什麼?我猛地抱住父親,號啕大哭:“爸爸,您不能死啊,我不會讓您死的。”
父親極力地將身子向床頭靠靠,對我說:“從小爸爸對你關愛不夠,你……你怪爸爸嗎?”
我眼裏噙著淚珠,使勁兒地搖頭。
父親寬慰地笑了,他輕輕地撫摩著我的頭。我覺得從他的手上有一股暖暖的熱流湧到心中,彌漫開來,漸漸地充滿了我的身心,又浸出了眼眶,緩緩淌至唇邊。我緊握著父親的手,貼在自己的臉上,哽咽著什麼也說不出。
然而,我再也無法疼愛我的父親了——就在我知道了我和姐姐的身世後不久,他永遠離我們而去了。
埋葬了父親,親友們陸續離開了墓地。我執意留了下來。我想再靜靜地陪父親一會兒,默默地看著父親睡熟了,安歇了,再回去。曠野寂寂,楊柳依舊,父親安在?我跪在墳前,默默地望著那一丘黃土,心中充滿了悔恨和悲傷。父親啊父親,我知道,你一直對我隱藏著自己的父愛,這些年來,雖然你很少關心過我、嗬護過我,但我相信,你一定是愛我的。可我……我詛咒過你,怨恨過你,在你最需要女兒照顧的時候,冷漠過你,背棄過你,你原諒我吧……微風拂過,我仿佛看到父親微笑著站在麵前,緩緩地撫摸著我的秀發,他雖然不說話,但我卻讀懂了他那慈愛的眼神。在父親的目光裏我讀懂了一種博大的親情,那是一種江海般寬大胸懷,一種升華的父愛!我緩緩起身向遠處望去,我忽然覺得父親還沒有死,這裏埋葬的隻是他的軀體,而他的靈魂卻仍然活在我心中。我相信他那雙慈愛的眼睛,仍將關注著我的生活,直至我的一生。
父親的淚
文/紀寧
父親老淚縱橫地說:孩子真的不容易!您千萬別難為他!如果您幫了他,我怎麼報答您都行,現在……我給您跪下了!!!
在我三十歲之前,從沒有看到過父親的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