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的淚
文/鄧洪衛
這種種的努力,都是他發自內心的一種救贖,是來自博大父愛的懺悔,也是父親向兒子伸出的一隻和解的手。
那天下午,父親將場上的花生翻了一遍,回到屋裏,戴上眼鏡,翻看昨天的晚報。
幾個村幹部就在這時候像泥鰍一樣滑了進來。
為首的那個人幹咳一聲,鄧老師,您又看報呀?
父親的目光從報紙上移開,看清楚說話的是村支書吳美德。父親說,是吳支書呀——話懸在空中,卻不知說什麼好,隻好也咳嗽一聲,啊,看報。
父親取下眼鏡,掃視屋裏站成一圈的大小村幹部,問,有事?
吳支書說,主要是來看看您,順便說一說一品的事。
一品就是我哥,我父親的大兒子。
吳支書說,一品欠提留款二百塊錢,已經近一年了,我們做了大量工作,做不通呀。
吸了一口煙,接著說,村裏已經研究了,要請派出所來執法。我是您學生,一品就是我的弟弟,我不能看著他吃虧呀,所以,我想請您勸勸他。父親歎了口氣,說,小吳呀,你也知道我們家的事,一品把我當作仇人呀!
大哥確實把父親當作“仇人”。父親跟大哥的“仇”,是在大哥第二次高考落榜的那個夏天結下的。
我清楚地記得,那天晚上,我們家屋裏彌漫著濃濃的豬爪子香味。父親、大哥和我,每人的碗裏都有一截肥肥的豬爪子。
就在我和我哥啃得滿嘴冒油的時候,父親卻將屬於他的豬爪子夾到大哥的碗裏,然後,他用商量的口氣對大哥說,你看,明年是不是就別考了,讓二品考吧。二品成績不錯,能行。等二品念成了,我再緩出空兒來,讓你學個手藝。
大哥像被骨頭卡住一樣,頓在那裏。好一會兒,我聽到“啪”的一聲響。那是大哥把碗砸了,那截豬爪子也滾落在地。大哥起身,回屋,甩上房門。父親站在大哥的門前,張了半天嘴,終於轉過身,將那截沾上泥的豬爪子撿起放在桌上。打那時起,父親再也沒吃過豬爪子。
第二天,大哥就離家去了南方。大哥到南方並沒混出多少名堂來,最大的收獲就是混回來我嫂子。大哥蓋瓦房的那年,父親曾送去兩千塊錢,被大哥冷臉推了回來。大哥說,我們是仇人,我就是要飯也不會要到你的門上去!
果然,十幾年,大哥再也沒跟父親說一句話。這十幾年,我們家也起了很大變化。我沒有辜負父親的期望,上了大學,還混成個作家,隔三差五在地方晚報上擠一個豆腐丁。於是,每天,在晚報上苦苦尋找我的豆腐丁成了退休後的父親的一大樂事。這幾年,父親的日子好過了,手頭也小有積蓄。父親經常對我說,如果在十年前有這個樣子,你哥就不會這樣待我了。
可是,畢竟,十年前沒這個樣子呀。
當父親從傷痛的記憶中回到現實時,吳支書已經站起來,他說,好,就這樣吧。
幾個村幹部像泥鰍一樣滑出窄小的屋門,滑到空闊的院場上。他們都沒有立即離開,而是同時仰臉看天。他們的臉上像抹上一層脂膏,泛著油亮的光澤。不知誰踩著了花生,發出了一種清脆的聲音。這時,他們聽到屋裏傳出來父親急急的聲音:吳支書,你等一下。他們同時扭過臉。他們看到父親從裏屋出來,將一個紙包放在了吳支書的手上。吳支書接過來,握住父親的手說,鄧老師,您是個好人呀,一品會理解您的。這話是陽光,父親的心像場上的花生一樣,暖和起來。
隻是父親心裏的暖意並沒有持續多久。第二天,父親到小街去賣黃豆,回來的時候遇到了我嫂子。嫂子跟我大哥一樣,幾乎不跟父親說話。但那天,很意外,嫂子說話了。嫂子說,你上了那幫狗日的當了。見父親皺著眉頭茫然不解,嫂子說,一品曾給村裏白耍了兩年筆杆子,應該得八百塊錢,可村裏到現在一分錢沒給。他們賴,我們憑什麼不能賴。
嫂子還說,你教了幾十年書,都教哪兒去了?
父親愣住了,父親倒沒有去計較嫂子那不合身份的語氣。父親真的沒想到事情會是這樣。
旋即,父親果斷地回轉身,拎著空口袋向小街上的村部走去。直到下午,父親才回來,據說是吳支書留他喝了酒。父親不顧多年的胃病,喝了幾杯。父親對我嫂子說,他們答應了,欠一品的工資一分不會少。嫂子從鼻子裏“哼”了一聲,很不屑地說,那幫狗日的,沒一個說話算話的!除非太陽從西邊出來!
但太陽真從西邊出來了。當天晚上,村會計就將八百塊錢送到了大哥的手裏。大哥和大嫂都有點發暈,他們都沒有注意到村會計始終掛在臉上的那詭秘的笑意。
一連好幾天,大哥和大嫂都處在一種暈暈乎乎的狀態。
可是,村裏又有了一種傳言,說那八百塊錢工資,其實是父親墊上去的。為此,父親還請在場的村幹部們喝了一場酒,讓他們保守秘密。村幹部們也都當眾拍了胸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