鄰裏糾紛,司空見慣,而那堵“父親的牆”的被拆除所顯現的,便是父親的品質啊。

父親在二十五年前砌的那堵牆,經過一夜的大風雨後,倒了。

天空晴朗的早晨,父親站在那堵牆的豁口處,看清了對院的一切,這讓父親感到格外的新鮮。這是二十五年來父親第一次看清了對院,二十五年前父親因為與對院劉根的仇恨,他用了一整天的時間,在兩院沒遮沒擋的中間壘起了一堵又厚又高的牆,擋住了劉根家那邊的風景。

父親今年六十二歲了,父親老了,他隔牆看劉根家的表情已沒有一絲一毫的憤怒。父親的臉已經把歲月皺巴成一道道溝一道道坎。我不知道,是不是這些溝溝坎坎占據了他當年那滿臉的憤怒。

父親那一片仇恨的陣地已經失守。

父親沒有張羅去砌那個豁口,不是因為他懶得砌,因為大哥來過幾次提起要把牆補好,都讓父親帶搭不理地給阻攔了。他說,這大忙的季節你還有工夫去弄它,我看你真是閑的。

說是這麼說,幾天後父親就動起了手。他借著要給我們家的狗大青砌窩的理由,把那倒在牆根的一堆石頭都搬走了。

父親常借抽旱煙的工夫蹲在我家門口斜視著那個豁口。他不正眼看那個豁口是因為曾經正視時被母親問得啞口無言。那次,母親出門倒水在身後問父親,你在看什麼呢?父親做賊心虛地說,我沒看什麼。母親說,你沒看什麼怎麼臉正對著那牆口,確切地說是正對著那院。父親麵子矮,他像被揭了傷疤似的臉騰地一下子紅了。

從那以後,父親再蹲在門口抽煙時,他的臉是朝著院裏的那棵柳樹的,而眼睛卻斜視著那個牆口。父親知道,在屋裏的母親隻能看見他的臉朝著什麼方向,而看不見他的眼珠子朝著什麼方向。

父親是想看到那院裏人活動的跡象,可是父親失望了。他看到的隻是那院裏養的一隻狗和幾隻大白鵝。

牆剛倒的那幾天,那院的狗一看見這邊的人,就跑到豁口處朝這邊叫幾聲,那幾隻大白鵝也跟著起哄似的“嘎嘎”叫幾聲。時間長了,它們也就都習以為常了,也就不再叫了。

看不見那院的人,父親就看那院的狗。說起來那狗東西也挺有意思,父親每次斜視那院時,那隻狗總要麵向著父親跟他對視一陣子。這讓父親好不羨慕,還是狗好,它想怎麼看就怎麼看,不用怕誰說什麼,也省得累得眼珠子疼。想到這兒,父親就開始有些恨母親,後來經過一番思想鬥爭,父親就給自己打氣,怕她什麼,我不但要看,我還要看個清清楚楚呢。父親想著想著,站起身朝那個牆口走去了。父親感覺他越是靠近那個牆口,他的兩腿越是發軟,他暗暗地用上了底氣都沒頂用。

終於站在那個牆口了,父親剛站穩了腳跟就大吃了一驚。牆口的那邊一個老頭兒也剛把身子站穩。父親以為自己前麵是塊鏡子,他在鏡子中看見了自己,可是當他看見那個人的左胳膊下還挎著一隻拐杖時,他才確認那不是他自己而是劉根。站在牆口兩邊的父親和劉根是彼此的鏡子,他照他一眼,他照他一眼,都不好意思了。不好意思的父親低了一下頭就看見了劉根腳旁的那隻狗正仰著頭朝他搖著尾巴。父親結結巴巴地跟狗說,你朝我搖什麼尾巴。劉根替狗做了回答,它認得你。

父親知道這第一個回合就沒有跟劉根扯平,是因為人家是四隻眼睛看他,而他隻有兩隻眼睛看他倆。

當父親決定把大青鬆開鏈子時,母親沒攔他。都過一輩子了,父親心裏的那點小九九母親早就猜明白了。頭一次鬆開鎖鏈的大青真是有點狂,隻要是它沒去過的地方它都感到新鮮,隻要它能跳過去的地方它都要去看一看。所以鬆開鏈子沒多大一會兒工夫,大青就從那個牆口跳到了那院。嚇得那院的大白鵝撲騰著翅膀“嘎嘎”大叫。等大青轉身跳回來時,它把那院的狗給領了過來。這讓父親大為驚喜,看著兩隻狗過於親熱的樣子,父親得意地笑了,他在心裏暗暗地叫好,果不其然,它真是隻母狗。

剛入冬的時候,劉根家的狗下了一窩崽,等它們能出窩吃食時,父親看著那一碼的青身白脖白尾巴,父親就誇大青,你的孩子們跟你長得也太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