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也歡喜得不行,捧著腳丫子樂樂地和兒子媳婦說半天,喉嚨一癢,要吐痰。兒子和媳婦驚恐地瞅著父親的嘴,卻見父親一仰脖,吞了。媳婦趕緊躲了,去做飯。剩下兒子熱熱地伴父親說話,說老街的某某某啦,說某某某的啥啥啥啦,很多。
飯菜很豐盛。父親讓兒子給自己搛了一碗,然後端著蹲到門口去吃。兒媳說:爸,坐到桌前來嘛。父親說:蹲了一輩子,習慣了。兒媳還要勸,兒卻趕緊端上一碗,也蹲到門口去,慢悠悠地揀來些話,東一句西一句地聊,很滋潤。
兒想父親應該洗個澡,解解乏。父親說:俺身子幹淨哩,來之前,塘裏浸了半天。兒就沒再言語。臨近上床前,父親看看兒媳預備下的被褥,沉吟半晌,說:還是洗一洗吧。兒幫父親搓澡,搓下一點兒灰。父親就很羞澀:俺真洗了澡呢,抹了塘沙搓呢。兒說:爹不是講,人是泥做的麼,咋樣洗,也有灰。父親說:那是。於是,澡盆裏,父親安穩了。
父親睡了一宿覺,睡得很好。翌日晨起趴在陽台前看樓下老人拎著鳥籠慢慢走過。父親就歎氣:圈在籠裏,沒靈性呢。看了半天,父親又偷偷拉住兒子說:我瞧見日頭是從西方升起的,看來我是掉向了。這事,別跟你媳婦說。兒子就很鄭重地點頭。踱到廚房裏,兒說:剩飯要倒,倒到外麵去,省得爹看見。
吃飯時,父親還是問了:昨兒的昵?
兒媳靈巧地答:來了要飯的,給他了。
爹說噢。低下頭扒飯。
下班回到家,兒子發現父親不見了,四下裏找,瞧見父親正蹲在樓下鼓搗泥土,好好的一塊草坪,被父親用炒菜鏟子鏟掉大半。兒子叫聲苦,忙跑下樓去。父親見兒子跑來,父親就很高興:我種了一些芸豆,還有青菜,省得到時你要花錢買。兒子這才想起,父親不管走到哪裏,衣兜裏總忘不了帶著一些種子。兒子就擠出些笑容在臉上——牙疼似的咧著嘴。兒子擔心父親把餘下的草坪也鏟掉。父親卻不了。父親說:種多了,你們也吃不完,浪費,剩下的地,讓旁人開點荒吧,咱不能吃獨食,是吧?兒就很鄭重很鄭重地點頭。
父親讓兒子陪著看了許多地方。父親驚奇在眼裏,臉上卻是安安坦坦,一副見多識廣的樣子。人多的地方,就更少言語,頂多點點頭,或是搖搖頭。但父親心裏,卻在想,回去後,可得在那些老夥計麵前好好白話白話了。
住了幾日,父親就盤算著要回去了。兒子勸阻一番,父親隻是說不添麻煩了。並且,父親叮囑兒:一、要添個娃娃了,沒有孩子,哪像個家?二、要節儉著生活,不要因為成了城市人,就大手大腳的,三、樓下的菜地要注意澆水施肥,小孩子偷菜,莫計較。兒就很鄭重很鄭重地點頭。
兒給了父親一百塊錢。兒子偷偷地說:爹,把這錢送給你兒媳吧,就說是你做公公的一點兒心意。父親就顫了一顫,鈔票於是在父親手上一失足,滑到地麵上。父親就蹲下去撿,兒子也去撿,你撿我也撿,就讓父親撿到了。父親把鈔票撫在手裏,拍了拍兒子,又拍了拍兒子。
送父親上了車。回去的路上,媳婦很滿意地說:你爸不錯,臨了,給了我一百塊錢。兒就點點頭,笑一笑。
媳婦把父親用過的東西拿消毒液泡。兒想看會兒書,翻翻,卻翻出一百塊錢。兒撫撫平,又撫撫平,就把書扣到眼睛上。
這一百塊錢,兒子始終當做書簽夾在書裏,沒敢花。
回憶
文/佚名
幾句簡單的對話,一幅有趣的場景,在那遙遠年代一個夏天的午後,把一位父親的形象瞬間定格。
在我是個光腚娃娃的時候,夏日的晌午,父親常帶著我到村東的河灣裏去洗澡。
清清的河水從河灣裏流進又淌出,我和父親赤條條躺在水波裏,就像是一條大魚和一條小魚遊在裏麵似的。
這就是我對父親最初的印象。
後來,因為一次考試成績不好,父親批評我,我頂撞了幾句,父親操起鐵鍁要打我,我撒腿往村外跑,父親在身後追,十幾歲的我嚇得心驚膽戰,幸虧父親沒有追上我。不過,自此我在心裏暗暗恨起了父親。
又過了幾年,那個夏日晌午的一件事情改變了我對父親的看法,父親在我的眼中立刻高大了起來。
那是“文革”後期的一個夏天的晌午。父親坐在天井的陽光下捉虱子。肥大的虱子從父親油膩而破爛的褂子的針腳和皺褶裏鑽出來,吃飽血的虱子圓滾壯實,端莊大方。
父親先欣賞一會兒它們優美的跑姿,然後用兩個大拇指甲把它們一個個擠死,“劈啪”的響聲像燒裂的豆子一樣依次炸響。鮮紅的虱血粘滿父親的指甲,就像塗上一層胭脂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