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用愛喂養的夢(1 / 1)

文/夏京收

紅酒與月餅香飄四溢的酒桌上,他與滿頭銀發的父親對飲著。

他出生的那個年頭,村前原本鬱鬱蔥蔥的樹木,全都做了和尚——樹葉子早被饑餓的人們苦澀地咽在了肚子裏。

或許是因為營養匱乏,反正和他同齡的孩子都遍地跑了,他還是不能站起來走路。又過了幾年,他終於離開了母親攙扶他的那雙手,但也沒能和兩個哥哥那樣在田野上撒歡兒般地奔跑——他的右腿是跛的。

貧窮的屋簷下,從有記憶始,他覺得父親好像就沒正眼看過他一下。他7歲那年,13歲的大哥已能在坡地裏輕鬆地推起載滿地瓜的獨輪車,11歲的二哥也已能擔起兩籮筐糞。但食物匱乏的飯桌上,偶爾出現幾次令他饞涎欲滴的麵食時,幼小的他卻從未敢伸過手,雖然母親一再地遞給他。他盼望有一天,父親能像遞給兩位哥哥那樣親手遞給自己一個麵饃,而父親的大手卻永遠隻遞向兩位哥哥。

那年的冬天特別冷,雪一連幾天下個不停,鋪天蓋地。院子裏,他家“最貴重的財產”——那頭大黑羊卻立在皚皚白雪裏“咩咩”地叫著,痛苦地生產了。

大黑羊一連生下了三隻小羊崽,其中有一隻卻是畸形的——有一條腿沒有蹄。鮮紅的雪地裏,滿頭大汗的父親提起腿部畸形的小羊崽,淡淡地對母親說,扔掉吧,成不了材的,況且,留下來恐怕老羊的奶水也不夠!

穿著哥哥們傳下來的寬大的破棉襖的他,一直瑟縮在父親的身後。聽到父親說要扔掉小羊,他急忙搶到父親的麵前,苦苦哀求著父親,說,少腳的小羊會長大的,再說,它也不一定會長得比那兩隻瘦呀。那天,父親沒有像往常那樣對他粗暴地大吼大叫,而是沉默了許久,靜靜地將小羊留了下來。

晚上,“豐盛”的飯桌上,燉好的大黑羊生產後留下的胎盤,父親破例遞給了他一碗最多的。

以後的日子,飯剛吃了一半兒的他,常常揣起塊煎餅或者菜餅之類的飯食就去打草,他說飯在路上吃;深更半夜裏,他常以去院子裏大解為借口,披著破棉襖為那隻腿部畸形的小羊偷偷加夜餐——淡淡的月光下,他像喂孩子似的將白天從自己口中省下來的飯食,一口一口地嚼碎,細心地喂給跛腳的小羊。

日子一天天過去,幾隻小羊漸漸地長大了。正如他所說過的,那隻腿部畸形的小羊果然不比其他兩隻瘦,整天活蹦亂跳的。此時,他發現父親還像是格外疼起了那隻小羊。有一次,一向不苟言笑的父親撫摸著小羊笑笑說,這家夥,沒想到比那兩隻長得還大了,還是個母羔兒,不愁熬上幾窩羊崽。一旁的他聽了心裏美滋滋的。

第二年的春天,在家人和村民意料之外的目光裏,父親做了一個“驚人之舉”:將家裏的四隻羊一並牽到集上去賣。他躲在一邊偷偷地流了淚,那隻跛腳羊身上有他用心裹著的多少夢啊!

但令他和母親都沒想到的是,父親隻賣掉了三隻羊,他將那隻腿部畸形的羊又牽回了家。

這隻羊人家南集羊肉館不要,父親說。可是,賣給宰羊的又不是賣給戶裏養羊的,人家怎麼會不要呢?

更令他們預料不到的還在後頭。一段時間後,父親用賣那三隻羊的錢把他送進了東莊小學。一直以來,包括他在內的村裏人早就認為,這個家裏上學的資格在他二哥身上。二哥能幹,人又機靈。

父親的這一舉動,令村裏人大惑不解的同時,也令他感到震驚。

時光荏苒,十年寒窗後,他聽從了父親的建議,走進了一所市裏普通的醫校。這是父親對他學業的唯一一次過問。

後來,他學醫所在的城市裏便多了一個最有名的醫生,這個醫生的右腿是跛的。

再後來,他成了省城裏在國內醫學界最具權威的一所醫學院的院長,他的醫學論文多次在業界引起轟動……這年中秋,他特地從省城趕回鄉下老家與年邁的老父團聚。

那夜,皓月當空。紅酒與月餅香飄四溢的酒桌上,他與滿頭銀發的父親對飲著。這時,院子裏忽然跑進來幾隻活蹦亂跳的小羊,是當年那隻跛腳羊的後代,那隻跛腳羊早已去世多年。他曾聽母親悄悄地說過,當時那隻老羊死去時,父親的眼圈紅紅的。

麵對這幾隻活蹦亂跳的小羊,他咂了滿滿一口酒,咽下,對父親說,爸,你知道當年那隻跛腳羊為什麼會比其他兩隻肥嗎?

父親淡淡一笑,還不是當年你半夜出去為它偷偷加了口糧。

他一下子愕然了,多年來這一直是他心中的一個秘密啊!

父親用手摸了摸嘴,接著說,當年半夜起來小解,月光下,知道了你小子給那隻跛腳羊開起了小灶;那年集上怕賣掉它傷了你的心,所以就又把它給牽回了家;你升學時,覺得你做事心細,暗地裏又有股強勁,當年對隻羊就那麼好,何況對人呢,就建議你從了醫……淚,刷地一下淹了他的麵龐,他突然明白,自己,原來竟是父親心中一直用愛喂養著的一個夢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