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章 番外八:小女婚事(3 / 3)

至少,他見她,眼中何時有群星閃爍。

她年少時酷愛告解,總覺得自己麻煩一籮筐,可是當真有了不可告解的心事時,那些可告解之事放眼望去,不過是少女心事,而此不可告解之事,才真正是一生之隱蔽苦楚。

那苦,名為深愛入了膏肓的相思。

言頌回到家,莫名其妙地,就病了。她做了許多夢,每一場夢都在如天一般藍的河畔,小小的機器人在稻田中笨拙地行走,每一個機器人都走到她的身邊,遞給她一張紙條,紙條上說,我是愛你的啊。

我是愛你的啊。

自以為得了相思之疾的姑娘一覺從虛幻中醒來,望著現實曆曆,隻覺心中枯索慘淡至極,中藥西藥胡亂吃了幾口,就又沉沉睡去。

又過幾天,送去醫院,倒並非是什麼相思病,而是比相思病更難解的疑難雜症,阿衡蹙著眉頭半天,一生未被病痛難倒的溫院士歎了口氣。

那樣病不止讓女兒肌肉萎縮,站立不穩,也讓她花兒般的年紀,卻如骷髏,不再美麗。她為女兒重新披上了白衣,兩鬢灰白之時再次回到研究院。而言希則四處奔走,遊曆世界,隻為找到昌明之醫術,救治小女。

言頌的未婚夫不過是個普通人,普通人隻能過錦上添花,卻不能經大起大落,自然也是著急退了婚。

言頌有一陣子精神極好,坐起來顫巍巍地描眉畫眼,她如老媼一般行動不便,畫得並不好看,可是塗了口紅,端正地坐好,問言希:“爸爸,我好不好看?”

言希便笑,撫摸著女兒的腦袋,用清澈溫暖、充滿慈愛的眼神看著她。他說:“好看,和你媽媽一樣好看。”

言頌呼了一口氣,說:“那我就放心了。媽媽那麼那麼好看,我和她一樣好看呀,這可真好。”

言齊、言淨兄弟輪流守在言頌窗前,他們如同對待幼時的她,為她念有趣的書,告訴她窗外新開的花叫什麼名字。

言頌忽有一日照鏡子,就瞧見自個兒頭發灰了,病痛壓身,苦熬不住,便坐在床邊,輕輕趴在爸爸耳邊開口:“爸爸,笨笨難受呢,放笨笨走吧。”

言希自女兒生病,沒掉一滴眼淚,這會兒胡亂勸她幾句,便壓不住了,幾步快走出了病房,坐在門口,號啕大哭起來。

阿衡自女兒生了病,一直泡在研究院,隻在傍晚定時看望女兒,今日匆匆而來,瞧見丈夫坐在門口咽淚,蹙了蹙眉毛,含著淚抱著他,輕聲道:“沒事兒的,言希,有我呢,笨笨沒事兒。”

她如無事人一樣,喂女兒吃飯,與女兒溫柔談笑,還給她梳了個漂亮的辮子,行動舉止如往常一樣不疾不徐,臨走時,她背對她,聲音堅定:“你是你們兄弟三人裏麵最不省心的孩子,出生時我疼了整整二十四個小時,這份債沒有媽媽會計較,但我計較,我要你還;你幼時挑食,隻喝母乳,俗語說一滴母乳一滴血,這份債我要你還;你小時候是個小胖子,走不動路的時候我寵你溺你背著你走,你那時節問我累不累,我說不累,你問我要不要報答我,我說媽媽不要。那些統統都是騙你的,媽媽也會累,媽媽要你報答。你欠我的統統還給我,莫要想著下輩子才還,下輩子我不是我,你不是你,皆是空話。”

言頌喉頭哽了哽:“可是,媽媽,我不知道還能做幾天你的女兒。”

阿衡眼圈紅了,深吸一口氣,輕輕說道:“再給我一個月,就一個月,再多熬一個月。”

言頌把臉伏在膝蓋之間,一低頭,淚就落了,她說,好呀,媽媽。

再疼也熬著?

好呀,媽媽。

【六】

言頌作為小白鼠,被送到了母親的研究院,阿衡說:“這是將死之人,得了萬人也難見一例的怪疾,請各位施展醫術,治好了我替她給大家磕頭,治不好了我背她回家。”

研究所中眾醫師從未聽溫院士說過這樣肺腑衷言,且似乎無了退路,隻剩決心。

言頌一個月後活了下來,她的母親找著病根,醫好了她。病說是從遺傳中來,阿衡略思索,便知道了,這病來自她曾經重病過一場的丈夫。女兒之疾之所以比丈夫難治,是因為她有了棄生的心。

阿衡狠狠地打了女兒一巴掌,她說:“無論你為了誰,如此畏難怯懼,苛待自己,都是你的錯。我和你爸爸盼了十餘年才盼來一個女兒,心肝明珠一樣寵大,你咳嗽一下你爸爸都心疼,他天性向往自由,可去哪裏第一件事就是給你買衣服、買玩具,被你束縛住還心甘情願,後來聽說病根從他來,坐在沙發上半晌沒說話,他素來不是愛哭的人,為了自己帶給你病痛又哭了一大場,頭發都白了一半。你年紀小,隻當一場執念就是天荒地老,可又偏偏少了勇氣,做起懦夫來,作踐自己,也作踐我同你爸爸。我們夫妻倆年少時便相依為命,算起來也是兩個人一顆心一條命,隨你作踐也無妨。可是你如此年輕,為什麼就如此輕視人生?”

言頌抱著阿衡,哭著說:“媽媽我錯了。”

阿衡說:“你現在也不必回家,我和你爸爸暫時都不想再瞧見你。反正天長地遠,你不妨看看世界究竟是什麼模樣。”

言頌離開了家,看了阿爾卑斯山上的白雪,讀了大英博物館的古書,她站在歐洲的一個海港之上眺望不舍晝夜奔流的海水,也坐在日本的新幹線上聽四月櫻花落下的聲音,她結識了許多平凡的朋友,終於知曉平凡不是無能的代名詞,平凡也能有趣,將一粥一飯入味三分。她終於明白,當年的宋延是因為知曉了世界與自然的奧妙,才能如此安定平和,是她用無知與戾氣把他逼入了隻得放棄她的絕境。

她終於釋懷,用手機撥通了當初的電話,無論他是與杜瑞還是旁人結婚,她都欠他一句“對不起”。但是她猜想接電話的也許已經不是他,畢竟過了這麼多年,可是接通了的電話對麵隻是一種長久的沉默,言頌聽著那種壓抑而斷續的呼吸聲,疑惑自己似乎聽到了悲傷和慌張。宋延不是這樣的人,他一向自信而豁達,如先秦孔子之徒曾子,有著“穿著輕薄春服,在沂水河畔沐浴,在高坡展臂吹風,一路唱著歌而回”的理想和風度,大抵不會如此,隻是她聽錯了吧。

她停頓了,而後開口:“是阿延嗎?”

對方依舊沒有說話,也並沒有掛斷電話。

言頌心中卻因此確定是他,竟羞愧得不能自已,之後,才小聲道:“阿延,對不起。”

她為當年自己不負責任的放棄而道歉。

電話那頭,當年隻是初初戀愛的少年,如今卻是成熟穩重的男人。

他開口,簡潔而沙啞:“一千八百零五十。”

言頌詫異:“什麼?”

那邊的人窒了窒,許久才輕輕歎息:“我說等你幾日,之後每天都在想,過幾日,你才能改變主意。過了幾天你沒回來便又等了幾天,起初沒察覺,剛剛不經意算了算,這許多個幾天已經一千八百零五十天。”

他如此輕描淡寫,言頌先懵逼,隨後又哭成傻逼。

【七】

她跟爸爸打電話說:“我又戀愛啦。”

爸爸跟她說:“換了人啦。”

她握著一雙如玉的手,微微微笑:“還是那一個呀。”

言希睜大眼睛,迷迷糊糊想著,還是哪一個呀,他問阿衡,阿衡把灰白的頭發靠近逐漸鬆弛的長頸。

他們在一起半輩子,阿衡笑了,親了親不知何時爬滿皺紋的俊顏,輕道,那不重要。

隻要本心還在,那些在的不在的,守在原地的還是離開的,都不重要。

你真正需要什麼,隻有你知道。

【八】

言頌曾問宋延:“你當年為什麼那麼隨意就答應了那封表白信?”

宋延說:“你在情書裏說,‘言頌,你看,春天來了,風清爽而不黏人,麻雀雖灰撲撲但也胖乎乎的,草變綠了花兒結了苞,大家臉上掛著平和的笑意。’你看著我,讓我覺得,如果拒絕了你,風會停,麻雀也會變瘦。”

言頌窘迫:“那是別人告訴我的話。”

宋延說:“我初讀大學時,別人告訴我,哲學院的言頌很有名。”

“是因為言頌有很出名的爸爸媽媽和哥哥吧。”言頌笑了,如今卻隻剩釋然,釋然麵對自己是平凡人的模樣,也釋然放過自己。

宋延訝異:“他們告訴我,哲學院有一個秀美得像一幅畫的姑娘,她的眼睛會發光。因為熱愛助人,又不與人爭強鬥狠,所以特別招人喜歡。後來,他們還曾拉我去偷偷看你。”

言頌吃驚極了,從沒有人跟她說過這樣的話。

她幾時也是別人眼中仰慕的對象。

她說:“那你那天……”

宋延微微笑了:“我還以為,你永遠不會問我,從不吃辣的我那天為什麼會出現在滿是辛辣的小攤前。所以,你會不會寫情書,情書寫給誰,情書裏說了些什麼,又有什麼關係。”

“阿延,為什麼沒有主動找我?”

“我怕你再告訴我,你要分手。拒絕一次,我騙自己這是假的。拒絕兩次,我卻不知如何挽回。畢竟,你是個優秀又開朗的姑娘,喜歡你的男孩有很多,從理性的角度,我想讓你有更好的選擇,可是從私人的角度,又不願意放你離去,所以一直猶豫僵持在原地,自欺欺人,仿佛時間永遠停止在我們還是情侶的那一日。”

言頌心中竟酸澀難忍,她知道自己大概真的誤會了什麼。愛上誰,誰便是那個眼中最優秀的人,饒是他在旁人眼中如何,竟都是沒有什麼幹係了。

她耿耿於懷的隻是外人的目光。

言頌擦去眼淚,深吸一口氣:“阿延,為什麼沒有選擇名模杜瑞,那是個極出色的姑娘。”

宋延說:“杜瑞是我君子之交的友人,記者李維斯問我,她是個大家公認的好姑娘,同她的婚期是否是真。我告訴他,我有了女朋友,她也是個好姑娘。我沒有理由為了別的好姑娘而舍棄自己的好姑娘。”

畢竟,好姑娘很多很多,我喜歡的好姑娘,卻隻有那一個。

【九】

言家小女訂婚時,雙方父母才初初見麵。

阿衡說:“宋延媽媽,你好。”

宋延媽媽兩眼發光,害羞地躲在丈夫背後,探出頭,看著昔日仰慕的女神:“溫學姐你好,我姓阮。”

言先生說:“宋先生,你好。”

宋延爸爸淡淡一笑:“言先生,你好。不過,我不姓宋。”

嗯。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