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山君被哄得心花怒放,咳了咳,道:“開飯吧。”
那廂阿箸扯著奚山君的長袖哼哼唧唧:“吾錯了。”
奚山君哼了一聲,“說說錯在何處,才準你吃。”
阿箸急了一腦門汗,他本是極自負的人,從來都是秉持著全天下的人都錯了他也不會錯,誰說他錯了這本身就是世上最錯的想法。他轉了轉眼珠,才理直氣壯道:“吾言語太得體、太犀利,戳了汝的痛腳!”
奚山君瞥了他一眼,道:“你是錯了,錯不在說得多好,錯在說得好的時候旁人聽不懂,說得難聽的時候,旁人又聽懂了。”
打著禮教的幌子,把你教得這樣學富五車任性誌堅,一身酸氣偏偏理直氣壯,是想禍害誰呢?又能禍害得了誰呢?
扶蘇一直思索自己晚上到底要睡在哪裏,天色就這樣漸漸黑了。月亮照到了山澗上。所有的人都像是遺忘了他,當他慢慢嚼完飯,整間食寓隻剩下他一人。
雞群鴨群也不再叫了。不知它們在用人聽不懂的話說些什麼尖酸刻薄令人臉紅的話,扶蘇望了望四野,徹底迷路了。
他想回到石頭房子中,可是四處皆是岔道。
遠處傳來低沉的嗚咽聲,高了遠了,又近了低了。他喜讀些誌怪小說,並不覺害怕,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草叢中,才發現,那些綠衣人綠毛猴兒又變回了石頭,躺臥在草叢中,安靜而祥和,仿佛它們從未如白日一般生動過。
這座山似乎變成了荒山,一片死寂。
扶蘇又走了許久,似乎依舊沒有盡頭,那座石頭房子也不知藏在了何處,始終未露出絲毫蹤跡。
嗚咽聲似乎變成了歌聲,帶著幾分淒楚,也帶著幾分滄桑。是男人的聲音。
扶蘇站在了原地。四野空曠,毒花散發出迷人的清香。風來了,吹拂在小少年的臉上。
他仿佛回到了許多年前的夢中。
那時也是這樣。
夢中的他也沒了路,周遭的空氣中帶著隻能刺痛他的苦難,一停頓,便滿眼飽含淚水。
晚風襲來,帶著清爽,方知到了立夏。
遠處一團橘色的燈火,靜立在一條小道上。
他朝小道急切走去,也朝燈火走去,伸出如玉的一隻手,卻觸到光滑冰涼的一段竹。左手中提著一盞結著蜘蛛網的宮燈的人,隻留給他一個高挑單薄的背影。
那人的右手緊緊攥著竹竿的另一側,像是攥住了什麼不能再失去的東西,沙啞道:“夜黑路冷,公子,莫再……莫走丟了。”
是奚山君。
她不肯握他的手,想是討厭他,可她那樣用力握著他也握著的竹,卻令人無言,不知她在恪守些什麼,又在珍視些什麼。仿佛竹子沒了,魂也斷了。
奚山是一座遭了報應無神眷的山。這裏的妖怪全是石頭。大石頭妖怪和小石頭妖怪。吸收日月精華而化形,初時為猴崽子,長大了便化形為人。奚山最大的石頭是一個叫翠元的妖,他的妻子三娘是奚山君先時從家裏帶來,配給了翠元為妻。夫妻二人共有二十六子,子又生孫,孫又生子,三百餘年,除去資質不佳夭折的,共存活二百餘眾。二百餘妖又有一百多拾了媳婦化了形,算起來,大大小小,滿奚山約莫三百八十三隻妖。
翠氏子孫皆是翠色,遺承自大父翠元。區別便是有些毛發翠色深一些,妖妖姣姣,有些翠色淺一些,似晴空碧湖。
他們皆美,美得仙妖不辨,總不與凡俗同品。
翠氏子孫除了大父翠元是個好色膽小之徒,其餘子孫都十分專一癡情。他們的姻緣與人間天上皆不同。
旁的人或妖總要等成年之後,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輕浮些的,不過也逃脫不出一見鍾情再見傾心三見定終身之說雲雲,可是翠氏子孫自幼便有決斷,他們的妻子都是自己選定,然後撫養長大。
他們天生有一種本領,能拾到有靈性的石頭,若與他命中有姻緣,放到頸上佩戴,自然汲取他身上的靈氣,越來越美,若是無緣,則會被他們反噬,吸得玉髓皆失,幹枯而死。
石頭在頸上一些年歲後,會化形成猴,再過些日子,吸取日月精華,又會化形為女子。待到此日,翠家子孫長大了,妻子也養大了,便是他們的成親之日。
十分奇怪也十分有趣的姻緣。
滿山之上,天氣晴暖之時,便常常可見舉止溫柔和藹的少年輕輕為一個旁的顏色的小母猴抓虱子梳理毛發。他們一生相依,終生相伴,遇到危險時,妻子便化作原形,係在夫君頸間,一生而同生,一死而同死,永不相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