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大昭卷·畫賊(5)(1 / 2)

扶蘇算了算,自己在這裏已經待了兩月有餘,卻沒有一絲離去的跡象。每次睡醒起來,依舊還在話本子中。朝堂上私邸中的人一個比一個鮮活,有每天憋著一股勁遞折子給滿朝文武添堵的禦史,偶爾也會在酒樓中抱著哪家貪官醉酒酩酊,哭成一團雲說當年我們也曾是同年的知己好友你如今怎麼就這樣壞了;也有攢著銀錢等待脫去賤籍的婢女二丫,不僅準備嫁給隔壁家的小子,而且重點是隔壁小子居然身高五尺二,據說很俊,還有個大名叫狗剩。寫話本子不帶這樣認真的,每個人都有起承轉合,人物塑造得有點假,一向平和風雅的扶蘇心裏的琴斷了幾根弦,他寧願回奚山聞猴騷。

敏言手下門客三千,雞鳴狗盜之徒也有幾名。托他們尋媯氏下落,卻隻得到寥寥數語,再深尋究,似乎太尉府也並不曾接濟過這樣的親戚。他身邊人人鮮活,唯獨話本子中吹得九天玄女下凡一般的女角不見了。

她去了哪兒?敏言不與她在太尉府後花園相逢相知相親,喬二郎也不會為了她舉兵征討北方三十三諸侯,繼而謀逆身死,敏言更不會因為喬二郎之死而轟轟烈烈地拋棄喬植,而後娶了她。倘若不成全這一雙英雄美人,這戲本又如何落幕?

京都的夜色格外美,此時的百國諸侯還沒到四分五裂,成家子孫也還沒有互相角逐殘殺的慘狀,更不存在他父親那樣充耳不聞天下事的天子,信步沐浴在月光下,天下一統四海升平更讓人心醉。

他同司徒家的四公子秦郎飲酒而歸,微微帶了些醺意,瞧瞧,世界越發真實,連吃了酒水也醉了。秦郎醉態可掬,對著敏言行大禮,他老子是鐵杆的敏黨,這一廂哈哈踉蹌笑道:“我知公子敏大度,亦知喬二郎心毒,何度能容侏儒妻,何毒謀嫁侏儒妹?”

月光像放冷了的馬蹄糕,白而潔,扶蘇怔了怔,微微地笑了,棗色的衣衫在天光夜色中隨風作響。他說:“是而稱為大度,是而稱為心毒。天地原各有各的命,一任高潔無手攀,一任低賤亂足踏。她豈想這樣低矮,又何見得這侏儒便願成為我的妻、二郎的手足?你生來又可選擇做大度還是毒祟,莫非長成如此,父母無功,師長無功,司徒府的高院牆無功?世人皆凡人,凡人皆辛苦。”

空氣中有一聲脆響,遠處的巷角,髒汙的桌幾,白瓷湯汁濺了一地,小小的三寸丁還沒有桌子高,劉海都籠在了厚厚的虎頭帽中,雙手就用抱著碗的姿態凝固在那裏。扶蘇看見三寸丁,微微地愣了。

緩步上前,低壓嗓音躬身問道:“三姑娘為何在此處?你可又逃了出來?二郎為罰你,逼得你跳水爬樹,為何仍不改?”

泥地上灑落的是一地白胖的蝦肉雲吞,本是一品絕色,此時卻在泥土中黯然。少年靠這孩子好近,頭飾珊瑚紅冠,白玉的臉頰被酒色逼得紅了起來,連睫毛也這樣長長的。三寸丁呆呆地站了一會兒,才蹲到地上,撿起雲吞囫圇塞進了口中,沒有知覺地嚼著。少年皺眉,這樣髒,便捏著她的下巴,逼她吐出來,她卻抿著唇,像是饑餓許久的雛鳥一般,惶急地咽了下去,許久,才哭著說:“我在水裏蹲了許久是想著太尉府外的雲吞好吃,趴在樹上兩個時辰也是因為太尉府外的雲吞好吃,可是它們並不好吃,太尉府外也不好玩,然而……等我嫁給你,再要到這樣不好看的太尉府外吃著這樣難吃的雲吞,卻再也不能了。”

扶蘇輕輕拍了拍小孩軟絨絨的虎頭帽,眼不自覺地彎了,問道:“為什麼?”

三寸丁含淚哽咽道:“相公公子,你這樣不喜歡侏儒妻,如我哥哥有個侏儒妹妹一般,他懼怕丟臉,把我藏在太尉府中十三年。那你呢,你娶了我,是不是要把我藏在哪裏三十年?二哥說,隻要我嫁給這世間最好的男兒,便任憑我的相公把我帶到天涯海角,看懸崖上的紅花也好,看海底的白珠也好,山高水長的一輩子,永不管我。我怕我嫁給你,跳河爬樹也無濟於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