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蘇坐吃山空了幾日,隻能出去謀生路。雖則是鬼城,不知為何,酆都的疫情卻是蜀國最輕的。
酆都的紅油湯餅十分有名,紅湯香麵,晶瑩柔韌,扶蘇站在攤前許久,才淡淡問道:“店家,招不招夥計?”
若論一個高高在上的太子是如何走近餐飲行當乃至麵條業的,隻能說,他唱歌沒什麼天賦,做菜、拿刀、拉麵卻是一把好手。
什麼都需要靠天賦。比如他做太子做得被人活埋逼宮,頗叫眾臣鄙夷,可是,他揉麵煮湯,小火咕嘟咕嘟時,大家便都讚好了。
不過三十日,酆都皆知,十王殿前,有個小哥同閻王搶起生意了,吃他湯餅的比給十王上香的多。
小麥脫殼,麵粉紛紛揚揚蓋上烏絲淡目,扶蘇險些忘了,棺材裏,他還有個一直未曾醒來的未婚妻。
距離四十九日,還剩半月。
這幾天,蜀國全國戒嚴,路人都少了許多。吃紅油湯餅的人也少了許多,店家打起了瞌睡。扶蘇的眉毛、睫毛上都是麵,手中還握著一塊圓圓白白彈性十足的麵團。
有些事總是一瞬間發生的,而這些一瞬間發生的事往往給人造成一輩子的陰影。
扶蘇就陰影了。
“小子,上十碗湯餅。”來人呼出了一口寒氣,他的嗓音十分熟悉。
滿臉麵粉的扶蘇抬頭,瞧見了微服私訪的天子陛下,他爹。
連蜀國都有了瘟疫,幾個皇子殿下顯然已經起不了安撫作用,天子陛下也坐不住了。
他終於,也來了。
“十碗?”扶蘇垂著頭,使勁揉麵團,仿似那並不是一團麵,而是一團紮手的刺蝟。
陛下揚揚眉,點頭。
陛下身後隻跟了稀稀拉拉幾個侍衛和最受寵愛的三皇子成葛。
侍衛精悍利落,成葛紫衣翩翩。
店家也醒了,瞧見來人不凡,殷勤地伸手幫陛下脫去銀貂大麾。扶蘇瞧見了那件銀色麾衣,根根柔軟,在冬日的陽光下閃著亮光,瞧不到一絲雜色。
他卷起單衣的袖子,呼了口寒氣,兩隻修長的手開始一點點展開麵團。
“這是店家的孩子?”陛下十分平易近人,與店家聊道,“看著十分能幹呢。”
那店家笑了笑,他無兒無女,瞧扶蘇溫和懂禮,又是個孤兒,本就有意收養,日後留待養老,便默認了,躬身笑道:“隻有一把力氣,貧賤之人,不值一提,不值一提。”
陛下也笑。他年輕時十分英俊,人到中年,添了一絲皺紋,卻又顯得威嚴神氣許多,“你隻有這一個孩子嗎?那定是十分愛惜了。”
店家哈腰道:“為了活命討生活,哪還記得疼他愛他,餓不死便罷了。貴人呢?貴人想必一定多子多福了。”
陛下笑了,扶蘇揚手,拉開的麵在空中變成一絲一縷,隔斷了他和陛下的目光。他低頭留意到自己掛著的一件破舊肮髒的圍袍,手滯了滯。
扶蘇有些冷,側頭對著空氣打了個噴嚏。
陛下也沉默了,良久才笑道:“我有十八個兒子、五個女兒。”
以前他常說,我有十九子五女,二十有四,聽著好像兒死,是個不大吉利的數字。
紫衣的成葛聽聞此言,微微笑了笑。少年生得美,又十分高貴如意,笑起來,便格外奪目,好像一朵停駐在牆角的薔薇花,翹起嘴角,就是一室春光。他生得最像陛下,天子憐愛他,常常在眾臣麵前說道:“吾眾子之中,唯葛肖我。”
扶蘇把麵放入了煮沸的湯鍋中,骨頭湯中咕嘟咕嘟煮沸了一個個氣泡,炸開之後,又重新生出。
他把劈好的柴火投入燒了許久的火苗之中,然後賣力地鼓唇吹著。
店家又閑話道:“小老兒常聽人說,貴人們若遠行,並不會帶長子,一般承嗣的孩子都會留在家中,以防萬一,不知可是真的?”
齊明七年時,京都天災地裂,天子帶走了所有的妃嬪子嗣,隻餘下平吉宮太子和哮喘發作的皇後。齊明八年時,魏國將軍吳兆謀反,陛下順應民意禦駕親征,身旁唯一帶的子嗣便是成葛,貴妃鄭氏隨駕。
公子扶蘇一直很篤定,這是天降大任。父親雖瞧著對他不大親近,但是古往今來,教育太子不就這麼回事兒嗎?嫡子和其他的兒子終究是不同的,嫡子必須做的,其他的孩子不必做,嫡子想做的,陛下不想他做他便不能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