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砸死他!他喝了井水,分明得了疫病,還敢用井水!”眾人尖叫起來。
“慢著。”老者似乎是此處的裏正,舉起手,眾人暫時安靜下來。他又問扶蘇,“你可是鄭國人?”
扶蘇搖搖頭。他站起身,想要離去。本以為到了郊外,人煙稀少,便可暫避一避了。
老者的麵容卻瞬間變得陰狠,大喝道:“不準放走他!他沒有戶籍,不是鄭國人!打死他,把他的屍體燒掉!”
人群把扶蘇圍得更緊,他們拿著石頭,帶著瘋狂和說不出的興奮,狠狠地擲向了他。那些石頭帶著棱角,劃破了扶蘇的臉頰和衣服,血和膿水濺了出來,飛落在人群身上,他們驚呼一聲,恐懼道:“這乞子竟然把病傳給我們,太可惡了!”
“不要用石頭,把他燒死!快,拿火把來!”老者一聲長呼,他的臉上也濺到了膿血,十分氣憤地拾起一支長長的竹竿,狠狠地打在了扶蘇頭上。
扶蘇的身體極度虛弱遲鈍,並不能躲過,渾身是血地倒在了地上。他雙手依舊未蜷縮,一手向天,一手撫地,平展而坦率。這是他第二次麵對這樣赤裸裸的敵意,可是無力回天。第一次是被封到棺木中,合棺的那一刻。他因為無法承受的徹骨之痛,瞬間睜開了眼睛,卻眼睜睜地看著棺木合上,所有的光全部消散。最後一刻,合棺的人那張裹著白綢的麵龐上,嘴角還留著一絲明顯得意的微笑。而這微笑,是因為自己的死亡。
眼前這些人的憤怒與興奮,也是因為自己即將死亡。他把第一次死亡藏在心中,平靜的心卻打破了。然而,到了第二次死亡,卻發現,在這樣的人世,不與任何人牽連,這樣靜靜活下的想法也是行不通的。
第一種毀滅讓他痛苦,第二種毀滅換來了原始的認知。
到底是存在造就了毀滅,還是毀滅使他意識到了存在,扶蘇已經無法辨明,可是,那根竹竿打在自己頭上的一瞬間,所有的痛苦卻讓他再一次有了一定不能流眼淚的警覺。
他想起了那隻泉水變成的手,紛繁的記憶定格在那隻手上,當時奚山君捂住了他的眼睛。
他伸出了手,可是所有的旁人的手中握著的都是殺死他的利器。扶蘇無從選擇,握住了那根冰冷的竹竿。老者一顫抖,把竹竿迅速扔了。扶蘇扶著竹竿,艱難地站了起來,所有的人卻下意識地因為他的疫病後退了一步。
一個年輕人拿出了火種,他一邊警惕地看著扶蘇,一邊遞給了裏正。裏正似乎安了心,他點燃起火把,猖狂地把火把往麵目全非的扶蘇臉上映去。老人瞪大了渾濁的眼珠,等待扶蘇後退,或者痛苦卑微地求饒,所有人也再一次放鬆。手中握有絕對會勝利的利器,讓平凡的他們變得更加勇敢,也更加卑鄙。
可是扶蘇毫無表情地伸出腫脹的手再一次握住火把,他把手攥得死緊,盡管烤灼的紅炭把他的手燒得一片血色淋漓,可是扶蘇握緊的手益發緊了。
所有的人都拿出了火把,他們已經沒有興趣圍繞著一隻肮髒腥臭的老鼠打轉,他們決定立刻解決這個卑賤的少年。
於是,所有的火把都投擲到了扶蘇身上。
白色的沾了泥土的袍子瞬間燃燒起來,扶蘇看著自己的衣衫被點燃,火舌躥向他的胸膛和頭發。
在明亮的火光中,那些瘋狂的麵容,陰影也更加厚重。扶蘇低下了頭顱,如果前一秒他還在以天下之子的身份和心理平靜地瞧著這群人,那麼,這一刻,他卻掉下了所有人都無法看到的、因火光而黯然失色的眼淚,這是為了他的父民。
多麼可悲的父民,生平這樣團結,竟隻是為了殘害另一個人。
曆代的太子都被教導要愛君愛民,可是,瞧,有些太子不是被君殺死,就是被民屠滅。倒黴些的,譬如扶蘇,在有生之年兩者都碰見了。
所有的人都恐慌了,他們看出勢頭不對,火光中的人在朝他們一步步逼近。
扶蘇覺得烈焰快要把他的心擠壓出來,他覺得世間剩餘的一切統統是假的,可是,讓別人也隨著自己一起痛苦或許才是真的,隻有從別人的慘叫聲中才能明白自己的痛苦生的是什麼模樣。
他們尖叫,他們逃離,他們甚至不知為何會變成如此。得了瘟疫的肮髒乞丐不應該沉默地任他們欺辱嗎?不該哭著祈求他們的原諒嗎?不該靜靜地跪拜在他們腳下等死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