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陵還未接到旨,便以謀害皇室嫡裔的名聲入了牢獄。馬陵部將不服,說昭王陷害,竟尋來西方、北方幾位德高望重的諸侯主持公道。昭王大度,教諸侯共審。孰料,竟查出馬陵右手手指藏了毒,想來馬陵包藏禍心,藏毒本就設計尋機毒害長公主,最後因與郡君結怨,才轉而謀害小郡君。此毒如不浸水,便不會揮發,尋常之人根本無法察覺,若非小郡君當時哈一哈氣,水汽沾在貔貅之上,倘使日後無意觸水身亡了,那馬陵自然能逃脫幹係了。此人用心當真十分狡詐狠毒!理應梟首!
如此大惡之人,昭人民風淳樸,皆十分恨他,他手下將領迫於世論,如一盤散沙,對昭王亦隻能服服帖帖,再難成氣候。行刑之日,世人的唾沫幾乎淹死這縱橫一世的將軍。馬陵臨死之前,對著昭王殿的方向,哈哈大笑三聲,道:“枉做小人者馬陵,十三年後成氏天下必易姓!固有此計此心腹在,何須陵謀反?!”
他說此話之時,那染了毒的小郡君還在病榻之上昏迷,醒來之時,已是一月之後。
天更加冷了,小蟋蟀扶蘇越來越虛弱。他知道自己快要死了。當身為人之時,因有名利羈絆,死之時格外不肯甘心,可是變成一隻小蟋蟀,這樣短暫的性命,卻日日覺得十分開心無憂。
他平生不言喜愛二字,對萬事萬物有些興趣已經頂頂撐死了,心中卻對眼前不會說話的小孩兒有些親切至極的喜愛,連自己也不知為何。他視她如子如後,總覺得這樣頑強可憐的生命這樣活著,是對卑微荒唐的扶蘇生命的延續和祭奠。
他始終不清楚自己為何會來到此處,可是當花園小君主日日把他頂在腦袋上,同食同宿同玩耍,遇到危險便把他含到口中時,當他為她用怪腔怪調唱出一首又一首《詩經》中的歌,沒有觸角尋不到方向時便隻能永永遠遠長長久久地和她在一起時,方才覺得,隻有這樣一個孩子是如此深切地在乎他,喜歡他,隻有她完完整整屬於扶蘇。那是他永遠無法從父母、妻子、兄弟,甚至任何一個人身上尋到的東西。
他尋找到了這樣一個人。
他猜想,或許這隻小蟋蟀便是他無法探知的前世。
可是,一隻瘦小的蟋蟀熬不過冬日。他快要死去,卻要留下這苟活的孩子繼續孤苦。但是,可懼的並不是一隻小蟋蟀和小嬰孩的生離死別,可懼的是,他並不知未來,不知她活到幾歲他們便會再相聚。他太過清楚,這個孩子終有一日,會被這樣的命運作踐夭折,而這個日子,距離他的死亡甚至不會太遠。
他不願她這樣死去,正如他曾經那樣痛苦地挽留過母親的生命,可還是失敗了一般。
花園的小角落裏挖到一隻幾乎快要腐爛的竹片,他每日在上麵爬過千次,直到竹片上的毛刺和不光滑被磨掉。小孩兒白日去廚房拾取些殘羹冷炙,他隨她而去,在廚房中艱辛地搬出一點點燒過的炭末。攢了許久許久,那炭末才夠。小蟋蟀用沾了炭末的牙齒啃鑿竹片,直到一排堅硬的牙齒全部掉落,那些黑色炭末才悉數被印到竹片的凹痕中。
小孩兒看到小蟋蟀艱難拖來的竹片十分開心,她把竹片攥在手心,睡覺時也攥著。
郡君喬荷終於醒來。他體內餘毒無法全部清除,長公主愛兒心切,日日以淚洗麵,遍尋名醫,卻終無所獲。當日為毒死馬陵,用的是無解的劇毒,喬荷絕頂聰慧,隻哈氣,沾了些許,不至亡命,但此後便再也受不住四時之氣侵襲,身體終究有了陰損。
這一年冬日,喬荷十分不耐寒,他殿中地龍燒得十分熱,書房寢殿中皆擺了七八個火盆,卻依舊無法抑製住那一份寒氣。
冬至之日,小郡君又吐了血。
這些日子十分的寒冷,小孩兒卻隻尋到一身薄薄的夾襖。那是她那早逝的娘親手縫製,在她一歲生辰時套到她身上的。來年三月,小孩兒就要滿三齡了,這夾襖顯然已經太小,她隻能敞著懷勉強穿著。
她凍怕了,不再怕冷,冬日裏卻也不再到處亂爬,隻縮在樹下和屋中,把扶蘇握在手心中,替他哈著暖氣。
她知道小蟋蟀變得全身僵硬起來,她知道他尤其好看的兩隻黑眼珠漸漸失去了神采。
她不知道,他就要死了。
冬至的第二日,天稍微暖和一些。喬荷起了身,咳了一陣,嘴唇發白。他的床頭有一隻小蟋蟀。
小蟋蟀的觸角很短,似乎曾經被截斷過,又重新長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