蟋蟀扶蘇死之時,看到了三百年前的雪。他僵硬,痛苦,受盡折磨,不能親口同她的小女孩兒告別,卻為他的小女孩兒取了個極好聽、極端莊的名字,刻到了竹片上。
他喚她“喬植”。
若問栽樹為何故,喬木成植可參天。
生與死,不過是一瞬之間。可是,不見,就是再也看不見。
紅珠果必有翠葉因,風流亭也因流風起。
話本子何曾假了。
待他清醒時,章三也醒了,一雙喬植的眼。
黃四的長發還漂散在清池之中。
自那日起,扶蘇待少年章三好了許多,似是個真心實意的兄長模樣了。黃四郎依舊不大討喜,總是搶扶蘇碗中的肉,一眼瞅不著,便讓彎彎眼血盆大口吞了。他們的日子便這樣過去,哥四個日複一日,打打鬧鬧,當時便道是尋常,唇槍舌劍,真真四方小諸侯,割據疆土,誰也不肯相讓。
那堂上夫子常笑問:“諸兒日後願為何?”
章三郎翹起鼻子,“兒想做官,大官!”
“多大的官兒?”
“除了皇帝,什麼最大?”
“三公呢。”
“三公中可有忠誠勇武、赤血紅腸的大將軍?”
“兩相一將。”
“既如此,我便勉強做三公吧。”
少年章活力無限,嘰嘰喳喳。黃四卻昏昏欲睡,一夜春風吹紅了桃花,紛紛揚揚往他袍中鑽。夫子心念一動,笑道:“你們瞧,四郎倒入了畫。若誰畫得好,今日午餐,便讓師母賞你等二兩燒肉一壺酒。”
扶蘇和晏二對望了一眼,電光石火間,竟一個低頭潑墨,另一個咳著白描起來。這些小書生們來書院兩年,個子皆高了不少,一身湖衫,長身玉立,真真儒雅好看,隻言片語也不好形容。春風沁人心脾,孫夫子想起“三公”二字,心念一動,此次閉山專注教徒三年,倒並非沒有三公之材。
出乎意料,結局竟是素來大老粗的少年章贏了眾生。扶蘇和晏二技法高人一籌,可他們眼中,黃四弟倒是一張無賴的臉,怎麼畫都不討喜,反而桃花灼灼喜人,喧賓奪主。
畫送到後院,小丫頭恒春有些迷糊道:“瞧著章師兄是對四郎愛得緊了,才把他畫得這樣溫柔喜人呢。”
孫夫子與孫師娘對望,沉默許久,夫子才冷道:“可見章三十分拎不清,還不清楚陛下為何下旨令他在此處讀書。”
孫師娘折了一枝桃花,輕輕簪在恒春鬢角,笑道:“人是會變的,相公。自由時節,年少時,都敢向天偷幾日。咱們本不必不寬容。”
章三得了二兩燒肉一壺酒,兄弟四人倒人人有份,解了饞。溫柔黃四一邊吃一邊埋怨:“這肉怎的做得淡而無味?”
他素來有個毛病,約莫是小時候家境未敗落時,養刁了舌頭,吃什麼都無味。
少年章不插話,素來也是吃獨食吃慣了的,不大讓人,最後一塊肉也吞了。黃四眉毛跳了幾下,柔聲道:“三哥,出賣弟的色相吃到的肉,可還香甜?”
晏二肅著臉斥道:“你已不是孩童,卻坐臥無相,言語狂悖,日日偷懶,幸而夫子寬宏隨性,否則還有你今日酒肉?”
黃四微笑,“二哥,來日若有人肯嫁你,我給嫂夫人掙十裏紅妝。”
這娃的嘴死賤死賤的。
扶蘇看章三磨牙,晏二咳嗽,神清氣爽,黃四轉目卻真摯道:“當然,大哥能娶到布娃娃大嫂這等賢惠美貌、善解人意的女子,也是兄攢了祖上八代的功德。”
去汝老母!
端午節的時候,平王世子代表平王前來慰問山上的學子,每人都發了幾隻米粽和一條臘肉。遠方清恒的堂兄阿芸正巧此時亦通過奚山君寄信而來,皆是些瑣碎閑語,什麼到了陰天下雨自己的琵琶骨又隱隱作痛了,什麼他爹鄭王到現在還在四處貼頭像通緝他,日子沒法過了,諸如此類。扶蘇許久未見自己這堂弟,他遞給自己那一條臘肉時,卻依舊一身華服金冠,手中搖著山河扇,邊搖邊笑。這冷淡少年心底深得不能再深的地方生出一些嫉妒,瞬間覺得身份地位算什麼,娘靠譜算什麼,爹靠譜才是真靠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