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懂塵緣為何物,一貫除了方正書中所言,便從未有多餘的眼光眷顧旁的人和物,可自從前世遇見了他的小女孩兒,心便自此不幹淨了,像是從仙界雲端墜入了塵世,有了牽掛,便讓人日日思量,在迷霧中掙紮。
書上說知己者難求,書上說唯情字纏綿傷人。眼下的兄弟手足情誼竟也一時似是悟了,苦澀與熱忱在心中交替,擾不勝擾,痛不自禁。
他推開窗,章三卻用著他的小女孩兒的那雙眼癡癡地掉著淚,在諸位待處斬的師兄門前皆放了個火盆,一刻不停地漫天撒著紙錢,像是著了魔。
扶蘇見到此景,心中更是大慟。
他收拾了幾件衣衫,便向孫夫子告辭了。孫夫子撫摸著扶蘇的腦袋,苦笑著,卻比哭還難看,“連你也要明哲保身嗎?穀兒。去吧,去吧,一日之禍,萬念皆休,人心叵測,懷璧大罪!老夫畢生心血全廢,從今之後,再不收徒!若有違誓,形同此硯!”孫夫子衣冠邋遢,紋理不修,抓起手邊幾乎磨得凹了下去的沉硯,朝著牆壁上掛著的平素得意之作《山河圖》砸了過去,一時轟然,圖毀硯碎。他握緊了沾染墨汁的手,老淚卻瞬間縱橫滿麵。
扶蘇麵色清冷如故,跪了下來,依禮磕了如入師禮一般的三個響頭,而後,孑然一身,如來時一般,孤單離去。
平國國都金烏依舊如平素一般熱鬧。這裏是個小盛世,平民百姓的生活從不會因什麼學子的集體舞弊案有什麼改變。若是穆地,文禮之國,想必動靜便要大得多了。
扶蘇擊了登聞鼓,王殿前訴冤。
按昭禮法,擊登聞鼓者,入殿前需三滾釘板,挨三百笞。
等到平王世子酒飽饜足開審之時,隻瞧見一個渾身血淋淋的少年。他伏在地上,披頭散發,勉強抬起頭時,眼珠卻異常的黑。
平王世子打著哈欠,昏昏欲睡,“殿下何人,何事擊鼓,速速報來!若有不實之言,即刻處斬!”
扶蘇聲音沙啞,握緊雙手,這是唯一一塊還好著的皮肉。他淡淡開口,諷刺道:“九兒,你好大的威風。”
平王世子哈欠沒打完,從王座上跌了下來。
三日之後,平王世子親審舞弊案。九卿說不必再審,已然查明,殿下放心,平王世子火急火燎,對眾人一通臭罵,說是此案有如此之多疑點,事關士人,怎可如此草率結案?
平國廷尉覺得自己快委屈死了。當時呈案時,世子正醉臥美人膝,連看都懶得看,隻道了一句“知道了”,便把他給攆走了,這會兒怎麼就成了他們的罪過?
平王世子手握描金扇,點著廷尉的腦袋,氣急了卻笑了出來,“狗仗了人勢行的些混賬勾當,淫威平時沒耍夠,這回倒耍到本殿頭上。成,你們既然讓他不舒坦,來日他若讓我不舒坦,你們一個個也甭想舒坦!”
九兒,阿九,這世上,除了他那位身份最高貴的堂兄,再無人這樣喚他。
平王世子頭快痛死了,他絞盡腦汁也沒想到,堂堂太子竟避禍避到了他這小國之中,還牽扯進了這樣一樁大案。他心中也頗是埋怨,這素來與他親厚的堂兄來了此處,竟不設法通知他一番,否則又何至於出了眼前的事。可他哪知,那日他贈肉粽之時,扶蘇眼神裏的一番“天雷地火”被那樣曲解。
最後,讓眾人意外的是,此案竟又複審了三日,最後以冤案放人告終了,什麼猜中題目雖百年難得一遇但是存在了想必就是合理,什麼大家寫得一樣反而證明沒作弊,因為若換成是你,你有那麼蠢嗎?一番義正詞嚴,說得眾臣的臉灰蒙蒙的,卻不敢駁了這小祖宗的麵子。被革去功名的三十餘人擇日設考,世子親自監察。
扶蘇傷口略好些,便在考場外候著,等到黃四諸人走出之時,才緩緩直起身子。晏二是被抬出來的,他在考場發了高熱,勉力做完,已支持不住,瞧見扶蘇,聲音虛弱,斷斷續續地喚了句“大哥,莫要離開”,便沉沉睡去。
黃四瞧著扶蘇,衣衫雖在獄中髒了些,可衣冠、發帶依舊整齊如故。扶蘇淡淡笑了笑,道:“四弟這些日子,一貫可好?”
黃四亦是一笑,溫和道:“好,獄中夥食亦有幾片肥肉。”
扶蘇想起之前他亦常搶他碗中肉,有些年歲倒轉之感,嘴角淺淡笑意深了些,道:“兄也有食肉。”
身後一眾師兄衣衫襤褸,十分狼狽,皆擁著扶蘇,沉痛哭泣起來。
扶蘇擔心晏二病情,便要去醫館親自顧看,平王世子儀仗出了郡院,眾人跪倒,這少年目光一掃,瞧了他堂兄一眼,卻不敢聲張,隻火燒眉毛一般說了句“免禮”,便遠去了。
黃四把一切望在眼中,一貫微笑的嘴角抽搐了下。
晏二隻是疲勞過度,加之身體虛弱,並無大礙,眾人也便放心了,去了客棧,洗了塵倦,倒頭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