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王醉酒時放浪形骸的那句‘兒’,回想起來便讓人心驚肉跳,謝良辰這樣幹淨清雅孤傲的少年,恐怕會厭惡上那個毫無禮節可言的輕狂‘兒’字。可是父王隻是喝醉了,我多想再見他一眼,告訴他,我的父親是全天下最慈祥、最講理、最聰明的父親,不是你想的那個樣子,我的母親雖然喜歡穿金戴銀,卻是全天下最仁愛、最善良、最寬宏的女子,不是你想的那個樣子。可是,我知道,我的父親母親沒有錯,是我錯了,隻是因為,我不是謝良辰想象中的樣子。
“謝良辰生著一張狐狸精的臉,迷住了如同小小僧侶,在淨土中長大的我。無論我能繡出一隻會飛的鳳凰還是能種出一棵成精的紫牡丹,他都不再敞開那扇叫‘興趣’的大門。
“等了一個月,江東徽城依舊沒有音信。我爹爹老臉掛不住了,修書謝侯。謝良辰的父親回答得很妙,說謝良辰醉心六藝,忙著拜師,無心姻緣,讀書要三載,怎敢輕薄辜負小郡主?
“我聽說謝良辰九月便要去讀書,抓耳撓腮了一個月,寄了一封匿名信到徽城,上麵隻有五個字:‘君要好好的。’這封信自然石沉大海,聽說,徽城好一段時間門禁變嚴,說是興許有刺客盯上了身高八尺的謝小侯,連挑釁的戰書都寄到了府中。
“我快掉眼淚了,十分擔心謝良辰的安危,許久,才聽說風平浪靜了。九月時,謝良辰確鑿要去泰郡的老山宗處進學,我做了人生中第一個錯誤的決定,如同我迷戀上了狐狸精的皮相是個莫名其妙的錯誤一般,這個錯,也足夠讓任何一個容易害羞的小姑娘抬不起頭一輩子。”
奚山君問:“他說的煞星興許是你?”
“除了我,興許還沒人帶給他那麼多困擾。
“有時候,史冊裏的寥寥數字,也許是人的遙遠漫長的一輩子。
“我其實與謝良辰不大有緣,每每我去強求,便能得他一二音信,等我泄氣三兩月,卻似是再也接不上的弦。可年少時不懂這已昭顯上天的意思,總要苦苦攥著,不肯放手。
“我做了尋常小姑娘都不會做的事,女扮男裝進了老山宗處求學,用的是哥哥的名兒,臉也塗黑了幾層。細細算來,與謝良辰同窗三年,真真正正的對話竟不超過三回。少了也有好處,倒也記得清楚。他那日與眾同窗到泰丘圍場打獵,獵物頗豐,夫子開懷,特準我們吃一日酒。大家都喝了不少,我因處處謹慎,隻沾了兩三杯罷了。平素因貌不出色、六藝平庸、為人木訥的緣故,同窗們都不大與我來往,故而我吃得少一些也沒人發現。那一日眾生喝完都有些失了平素風度,專找未醉的酒量大的同窗灌酒,我竟也被尋了出來。謝良辰則是酒量大遭了妒,眾生一窩蜂地灌我二人酒,撐了些許時候,謝良辰一個踉蹌,終是顯了醉態,眾人方住手,全心全意灌我酒。山君啊,我隻是一個小姑娘,那會兒不過十四五歲,又能吃上幾口酒呢?平素因怕辱沒家風,再謹慎不過,那一日被酒水灌得十分狼狽不堪,隻是也存了幾分骨氣,便硬撐著不肯倒。夫子看鬧得不像話,罵了他們幾句,教各自歇息,我這才得以喘息。
“大家都走了,隻剩下我和謝良辰。打小,我就有一個臭毛病,喝醉了什麼不幹,就愛哭,哭得天崩地裂,宇宙洪荒統統不在眼裏,好似成家從老到少統統死絕地憂傷,爹娘、兄長開始時還勸解幾句,後來見不聽,便由我哭,隻是總也不解這小小姑娘哪來兩串流也流不完的淚。
“我那日醉得不輕,心中卻是清醒。摸摸臉,眼淚早已掛了上去,停都停不了。我惶恐地看著伏在石桌上的謝良辰,一邊擦眼淚一邊掉。起身想走,總是暈眩,模模糊糊地,卻看他抬起頭,睜開了眼,四處觀望,帶著絲氣定神閑的偷笑,可是,轉身看到淚流不止的我,卻有些尷尬地愣住了。
“‘你哭什麼?’他問我。
“我一邊哭一邊抱拳,‘謝兄有禮。’
“他看著我,許久,竟忍不住笑了起來,‘真真有禮也叫你變得無禮了。他們不過荒唐一些,酒後無德罷了,吃酒適度是極快樂之情由,你倒是哭些什麼?’
“‘謝兄莫要理我,自去休息便是。’我擺擺手,隻能一言難盡。眼淚也不值錢,好似高山上的瀑布,飛流直下三千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