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就算身處於極晝,那些你以為早已消失的愛憎,都會如月亮般,永遠存在。
1
宋媛的葬禮十分冷清。張望堅持要將她的骨灰帶回老家安葬,於是隻在這裏停留數日。
那是景夜第一次見到宋媛的父母,隔著不遠不近的距離,聽到他們撕心裂肺的痛哭聲,她恍然覺得自己置身夢中。
回想起短短一生中參加過的另兩場葬禮,景夜胃中不禁一陣翻滾,害她不得不用手捂住嘴巴,怕自己叫出來,或者哭出來。
尹蔚珊這天並沒有出現在這裏,張望起初還詢問了原因,被景夜以幾句話敷衍過去後,也就再沒有心思多問。畢竟逝者已逝,心中的悲痛遠大於其他微不足道的小事。然而張望卻不知道,其實此刻景夜的心中有多掙紮、有多難挨。
葬禮的全程程嶼都握著景夜的手。他們並肩站在一起,從背後望去,幾乎讓人想要讚歎,多麼般配的一對璧人。可沒有人知道,程嶼的爸爸便是這場死亡的背後推手,而景夜,則正在為尹蔚珊這個失職保護者拚命遮掩。
回想那天出事後不久,衛靳開著車送尹蔚珊回來,見到樓下一派肅殺的景象,一時半會兒沒有反應過來。但是等她發現景夜正兩眼無神地望著自己,才漸漸意識到情況不對。
景夜從未見尹蔚珊那樣用力地哭過,仿佛要把整顆心都嘔出來,一張臉呈現出病態的紫紅色:“你騙我!我不相信!我出去的時候她還好好的,比平時好多了……她還跟我說,明天要一起吃飯,再去解決這件事……她騙我!她居然騙我!”
尹蔚珊哭得涕泗滂沱,抓住衛靳的衣領使勁搖:“都是我的錯!我不應該走的,我不應該跟譚禹城吵架!不應該上你的車!不應該……”
人的一輩子有多少不應該呢?可不管應不應該,一切都不可避免地發生了。程嶼幾不可聞地歎了一口氣,將滿臉淚痕的景夜輕輕摟入懷中。
火化結束後,張望目送程嶼載著景夜離開。引擎發動了,景夜下意識地回頭,便看到張望正對著車子的方向揮手。
他似乎在說著什麼,可是她聽不清,隻能看見他懷裏那個白瓷罐子,裏麵尚有餘溫的,是宋媛的骨灰。
景夜覺得那個罐子太小,也不知道她怕不怕擠,會不會覺得一個人寂寞……她這樣想著,眼前的世界又變得模糊一片。
汽車終於駛離了火葬場,程嶼找出紙巾遞給她:“今天回去,我要和他徹底談一次。”
景夜知道他說的是誰,可這一次,她卻選擇了緘默。
C城的氣溫終於在不知不覺中降下來,秋寒乍起,景夜雙手環抱住自己:“我們去看看珊珊吧。”
尹蔚珊最近的精神狀況很差,景夜按照譚禹城發來的地址趕到她家的時候,尹蔚珊正在發脾氣,把一堆東西亂往譚禹城身上丟:“你給我滾!我不想再見到你了,要不是你那天又犯病來纏著我,害得我丟下小白下去跟你理論。”
譚禹城的腦袋被尹蔚珊扔過來的台燈砸中,瞬間腫起了大包,尹蔚珊愣了愣,旋即把大門“砰”地關上:“活該,給我滾!”
而後,又是一陣撕心裂肺的哭聲。
“你別看她嘴巴上怪我,其實她一直都覺得是自己的錯。”譚禹城揉了揉額頭上的大包,歎了口氣,“她爸媽這幾天剛好出去辦事了,我不放心,就來看著她,你們別太介意……倒是張望那邊,怎麼說?”
景夜的眉頭不禁蹙起來。在場的人之中,除了她,沒有人知道程嶼是程顥洋的兒子,所以譚禹城才沒有避諱,否則指不定他會做出什麼過激的舉動。
景夜深深地看了程嶼一眼,低聲說:“學校要求低調處理這件事,所以給的官方說法是不適應學習生活,精神壓力太大想不開。看剛才的樣子她應該什麼都跟你說了,我也就沒必要隱瞞。我們都知道,是有人施了壓,才會這樣的……不過張望不相信,說要追查到底,我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話說完,三個人都不約而同地沉默起來。直到尹蔚珊的房間裏又傳來摔東西的聲音,譚禹城才猛地站起來:“我進去看看她。”
“那我們先走了,我會再來的。”
從尹蔚珊家出來,景夜的手機響了。景夜看了看屏幕,眼睛逐漸眯起來。
展戍的聲音很平靜,幾乎聽不出任何情緒:“你室友的事,我都知道了,我幫你申請了走讀,收拾收拾,準備搬回來住吧。”
電話在下一秒被毫不留情地掛斷,景夜握著手機若有所思,隻見程嶼不緊不慢地將她手中的手機抽走:“關於展戍,我們談談。”
2
景夜似乎並沒能及時明白程嶼話中的意思,她站著沒動,直到程嶼伸手將她的臉扳正,她的呼吸才漸漸變得紊亂起來。
“我記得曾經問過你,他對你,有沒有什麼。當時我隻是覺得你們的相處不自然,今天……”程嶼頓了頓,“剛才的電話是他打來的吧?”
景夜沒想到程嶼會如此直白地指出這一點,不由得有些窘迫,深呼吸了好幾次,目光依然閃爍:“不是這樣的,你想多了。”
程嶼沒有說話,景夜自然也不好繼續再說什麼,兩人麵對麵地站著,景夜第一次感到局促。
她偷瞟了程嶼一眼,他的臉色並沒有多大變化,隻是握緊的拳頭卻將他的心事出賣了。原來在他的心目中,展戍一直是個假想敵,她忽然感到前所未有的心虛——就算他不提,就算他一直在等她,但他其實也是介意的吧,當日自己毫不留戀地遠走。又或許,這麼久以來,她覺得可以掌控的事,其實一直在以她不可預料的速度,脫軌、失控。
不知道站了多久,程嶼終於像以往一般包容地妥協了:“就當我想多了,我們先回去吧。”
一路上兩人各懷心思,並沒有交談。沉默了一陣子,景夜略微清了清嗓子:“我還是決定搬回去住。”
景夜沒有解釋自己為何會做出這樣的決定,程嶼也沒有追問。在尷尬的冷空氣中,他的呼吸明顯變重了,卻仍表示願意理解:“好。”
景夜的眼睛漸紅,她知道,她這孤注一擲、一條道走到黑的一生裏,將再不會遇到第二個他。畢竟人這一輩子,可以複製初戀,卻無法複製愛情。上窮碧落下黃泉,他也許會是她途經的、僅存的絕世風光。
“最近她的情況一直沒有好轉,每天還是把自己關在家裏,摔東西、責怪自己。她爸媽回來以後也束手無策,就差沒把她綁去醫院看心理醫生……”
此刻坐在景夜對麵攪著咖啡的譚禹城,笑起來有些勉強和苦澀。
景夜有些走神,被奶茶燙了嘴才抬起頭:“我這幾天在收拾東西搬回家,明天去看看她。”
“你不住寢室了?”
“嗯,雖然我們在那裏住得不久,但是……”
“你不用多說,我明白的,不過張望最近聯係我,說要來這裏,如果討不到一個說法,他就不會回去。”
景夜拿杯子的手晃了晃,苦笑:“不可能放下的吧……倒是你,和珊珊打算怎麼辦?”
“能怎麼辦?她就是不待見我,上次騙她是我不對,可她一口一句喜歡衛靳,有想過我的感受沒有?不過也可能她是真的喜歡衛靳,我自作多情罷了。”
“你有沒有聽過這種說法,旅行一定要去足夠遠的地方,因為這樣才有新鮮感,才不會因為害怕局限而覺得遺憾。感情也是同一回事,隻是她還沒有意識到而已。”
“你的意思是?”
“等她自己明白吧,你知道嗎,上次我們吃飯的時候,你打電話來,她二話不說就走了。”
“可是她已經和衛靳在一起了。”
“什麼時候的事?”
“昨天,衛靳去外地拍攝前來找她,我在場,她跟我介紹,這是她男朋友,要我不要再纏著她了,還說我是神經病。”
霎時間,景夜覺得尷尬極了。良久,她歎了口氣:“可你還是會等她的對吧,不管她做了怎樣的選擇。”
她抬起頭看著譚禹城,他沒答話,眼神卻顯得很堅定。她終於鬆了口氣。
3
從冷飲店出來,景夜接了兩個電話。一個來自展戍,另一個則來自程嶼。
展戍問她東西收拾得怎樣了,她思忖了一下,回答快收拾完了。展戍聽完,丟下一句“我知道了”,便把電話掛斷了。
景夜正對著手機屏幕發呆,程嶼的電話又撥了進來,她下意識地接起,隻聽見他憋著嗓子問:“你在哪裏?”
景夜回頭看了一眼冷飲店的招牌,報了店名。程嶼停頓了片刻,言語中有了幾分笑意:“那你在那裏等我,我過來找你,不過你可能要等久一點,因為我坐公交車過來。”
電話掛斷後,景夜有點兒不好的預感,想了想,卻毫無頭緒,隻好再次走進店裏,又點了一杯鴛鴦奶茶。
程嶼推門進來的時候景夜正百無聊賴地玩著手機遊戲,見他還在滿世界地找自己,舉起手招呼他:“這裏。”
程嶼看見她,嘴角微微上揚:“你沒事正好,陪我去買點東西。”
“買什麼?”
“到了就知道了。”
果然是到了才知道,站在商場賣家居用品的地方,景夜恨不得找個地洞鑽進去再也不出來。導購小姐分外熱情,指著大紅大紫的四件套猛推薦:“最近這個賣得很好!”
景夜的臉“唰”地紅了,倒是程嶼笑得很得意,笑罷才慢吞吞地指了指旁邊的單人套裝解釋道:“我一個人住。”
話音剛落,導購小姐不禁感到有些訕然,而站在一旁的景夜的臉色也陡然起了變化:“你的意思是要從家裏搬出來?”
程嶼仿佛早有準備,顯得毫不介意:“既然談不出個所以然,搬出來更舒服些……東西都留在那個家了,現在用的都是高三暑假時跟朋友倒騰股票賺的,不過初始資金是他的,這點我沒辦法改變……”
程嶼還在說什麼,景夜已然聽不進去。沒等發票開好,她抓著程嶼的手就要走:“你是不是有病啊?誰要你做到這樣了!”
盡管景夜動靜很大,程嶼依舊冷靜:“不是你想的那樣,你聽我說。”
打開程嶼臨時租的房間,景夜望著白花花的牆壁有些愣怔,倒是程嶼十分坦然:“剛搬來的時候牆壁挺舊的,我重新刷了一下。”
見景夜沒吭聲,程嶼樂了:“喂,我說你現在不會是已經開始嫌棄我了吧?雖然我是得出去打工了,但好歹也算隻潛力股,嗯?”
話末上挑的尾音讓景夜漸漸回了神,臉上慢慢有了淺淺的笑意:“你倒是有夠自戀的,不過你是真的決定搬出來,不回去了?”
“真的,”程嶼遞給她一瓶礦泉水,“這幾年他雖然過分,但從沒有鬧得這樣嚴重……雖然我回到了他身邊,但他的所作所為,我始終無法認同,自然也就親密不起來。很多事他明確告訴過我我無權幹涉,也沒有能力幹涉,我試著去攪和過,但每一次都失敗了,大概還是我太年輕太不自量力了吧……但這次真的不一樣,宋媛是我認識的人,還因此喪命,我做不到無動於衷,如果我改變不了現狀,那我至少可以選擇不在他身邊待下去。”
此刻景夜已找了個角落坐下,聽完程嶼的一席話,停頓了片刻,才開口:“如果說……程嶼,我是說如果,我也和他一樣,是個不折不扣的大壞人,你還會不會喜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