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夜其實很少用這樣的口氣說話,帶著一點兒絕望,卻又執拗得很。程嶼看了看她,嘴角不禁漾起一抹笑:“別說,這個問題還真值得思考,不過我大概想了一下,好像我暫時還想象不出怎麼去喜歡別人。”說罷這些話,程嶼走過去拍了拍她的肩:“不要再想這些了,我相信宋媛不希望看到你消沉。”
景夜沉默了。是啊,他們相遇得很早,重逢卻太晚。那一瞬,景夜感到前所未有的迷惘。在醫院蘇醒的那一刻,她所做的決定,是不是錯了?或許他根本就不了解真實的自己,又或許,自己也不曾真正了解過他。
“喂,說說你吧,這幾年你都是怎麼過的?”程嶼溫柔地拍拍她的頭。
“事無巨細?”
“事無巨細。我很想知道,在我看不見的地方,你是怎麼長成現在這個樣子的。”程嶼的嘴唇再度彎成一個好看的弧度,但景夜卻忽然感到陣陣絕望——
但我卻永遠不能讓你知道,我是如何長成現在這樣的。
4
兩個人沒在房間裏待太久,程嶼的室友便打來電話,說社團有事需要他立刻過去解決。
程嶼抱歉地看了景夜一眼,景夜隻是笑眯眯地擺手:“沒事,正好我要去看看珊珊,剛好一起走。”
走到門口,程嶼突然記起鑰匙忘在了床上,要折回去取,卻被景夜一把拽住。
和那天不同的一個吻,還帶著微微的濕度。程嶼有片刻的眩暈,然後很快收住腳步,用手扶住了景夜的後腦勺:“有沒有人告訴你,接吻要男生主動比較好。”
說罷,笑著又吻下去。
景夜的腦子裏暈乎乎的,像密閉的水箱,開始缺氧。這是她真正意義上的初吻,在此之前,她確實也不知道,接吻應該要男生主動。她隻是打心底裏感到害怕,害怕來不及——很多事情都來不及,來不及好好愛一個人,來不及和他細水長流,便來到了岔路口。就像有首歌裏唱到的那樣——“成千上萬個門口,總有一個人要先走。”
可景夜知道,就算哪一日,他們真的彼此失散了,她還是可以記得這個秋涼的日子,空氣裏還帶著淡淡的塗料味,以及眼前這個她愛著的人。這一輩子,她再也不會喜歡別人了。
從樓上下來,景夜和程嶼仍像因偷吃零食而心虛的小孩子一樣,麵色潮紅。程嶼說先送她去找尹蔚珊,景夜連忙拒絕:“我自己去,我又不會迷路。”
程嶼知道她是認真的,也就沒再堅持,叮囑她注意安全後便走了。景夜沿著大街走了一段,手機忽然響起,看號碼,竟是許久不見的衛靳。
“你工作結束了,有心情給我打電話?”
“Bingo,你真是了解我!我累得跟狗似的,他們才肯放我走!”聽上去衛靳心情還不錯,但景夜卻無心說笑:“珊珊的狀況,你都知道吧?”
聽景夜這樣講,衛靳一頓,立時換了腔調:“我知道,她那個青梅竹馬……找你談過?”
“談過,我隻想問,你究竟是不是認真的,她現在這樣,禁不起你心血來潮的玩笑。”
衛靳沉吟了片刻,笑意漸深:“嘿,其實你有沒有想過,她可能沒有她想的那麼喜歡我,而我呢,也可能另有喜歡的人。”
衛靳的話很明顯別有深意,景夜一愣,旋即恢複如常:“反正我不管你有多少個女朋友,但這次不準亂來!”
“哎喲……”短暫的沉默後,衛靳終於也恢複了一貫的痞氣,“你還真是囉唆,我知道了,我跟你保證,她不甩我,我是不會甩她的。”
掛斷電話,景夜徑直去了尹蔚珊家。開門的是未曾謀麵的尹媽媽。見有和女兒年齡相仿的陌生人登門,困惑之餘試探著詢問:“你是?”
景夜簡短地做了一下自我介紹,果然,尹媽媽的臉上漾起幾許欣慰的笑容:“原來是珊珊的室友啊,快進來!快進來……”
尹蔚珊好些天沒去上課了,學校那邊才打過電話來,她爸爸斟酌再三,開了張精神狀況的證明,學校才鬆口,說體諒她的心情,但希望她能盡快複課。
景夜進去的時候尹蔚珊正對著電腦屏幕發呆,那電腦像是很久都沒人動過了,屏保是一群遊動的熱帶魚。景夜正思索著如何開口,尹蔚珊先傻傻地開口問她:“你說,小白會不會把我們忘了,據說過奈何橋,都是要喝孟婆湯的……”
尹蔚珊從前絕不是這樣迷信鬼神的人,景夜覺得胸口有些悶痛,良久才握住她冰冷的手:“不會的,你對她這麼好,她不會忘記你的。”
“那你呢?”
“我?”景夜的臉暗了暗,幽幽道,“我倒希望她恨我。”
“你瘋了嗎?!”尹蔚珊猛地扭過頭,不可思議地看著景夜。
“你也知道我這樣想是瘋了……”景夜緩緩吸了口氣,“這說明你還是清醒的。珊珊你聽我說,小白的死,不是你的錯,你不要再自責了,她這麼善良,不會希望你這樣的。”
尹蔚珊錯愕地看著景夜,良久,小聲說:“可是她死了……”
“她死了,她死了呀!”尹蔚珊的眼淚又落下來,“我知道怪自己也沒有用,但我總是忍不住。大道理都是騙人的,我每天隻是想,要是給我一把刀,我一定會殺了害死她的人!我是認真的,你相信我,我真的真的是認真的……”
“我知道,我全都知道,我相信那個人也知道,他會不得好死的,一定會的,所以你不要再這樣對自己了,你這樣大家都會難過。”景夜伸出手圈住尹蔚珊的脖子,一字一頓。
尹蔚珊還在抽泣,景夜隻覺得自己的太陽穴突突地跳得很痛。
這最惡毒的詛咒,在說出口的一刹那,她竟然感到一陣莫名的輕鬆。
5
凱迪拉克在盤山公路上徐行,展戍點了支煙,深吸幾口,緊繃的神經卻絲毫沒有因此得到放鬆。
他不知道事情為什麼會變成這樣,為什麼連抽煙都不能緩解自己焦躁的情緒,他更不知道的是,為什麼自己會像魔怔了似的把車開到這裏來。
他已不再是二十幾歲意氣風發、揮斥方遒的年紀了,也深知罵幾句粗口無用,幹脆把車停下來,等情緒慢慢平複。
不知不覺已到深秋,C城的秋天總是特別短,秋裝還沒有上市多久,冬裝便已賣得如火如荼。展戍今天隻穿了一件襯衣,感覺不到冷,隻是望著滿山遍野的樹,覺得有些恍惚罷了。
站了一陣,展戍再度折回了車裏。習慣性地看看手機,才發現有一通未接電話和一條未讀短信,都來自景夜。
她在短信裏說,已經到家了,問他什麼時候回去。展戍握著手機愣怔了片刻,最後將手機丟到了車後座,再度發動了引擎。
距離他上次來這裏看她,也有一段日子了。他還記得那是夏日裏的一個雨天,空氣濕悶。他亂七八糟地說了許多話,現在想起來,自己都想發笑——真是蠢,蠢到無可救藥,才會再次犯同樣的錯誤。
他在那座墓前站了很久,像極了負隅頑抗的落魄孤魂。最後,天終於黑了下來,四下顯出一派淒清,偶爾還有幾聲蟲子的啾唧。展戍將剩下的小半包煙收起來,終於轉過身,輕輕撫了撫墓碑:“怎麼辦,我終於不愛你了,我愛上了別人……可你一定會更恨我。”
展戍進門的時候,景夜正坐在沙發上看連續劇。客廳的燈沒開,電視的光線打在景夜的臉上,從展戍的角度望過去,竟有幾許陌生的驚豔。氣血漸漸上湧,展戍不禁為此感到十足的惱怒,說話的聲音也不自覺地變得冷硬起來:“我回來了。”
“嗯。”景夜的聲音不大,轉過來的巴掌臉隱約還帶著淚痕,很明顯是哭過了。展戍自然明白她為什麼會哭,可望著她那愈發精致的臉,他本想說出口的安慰話就悉數莫名其妙地化為了一句硬邦邦且沒頭沒腦的“早點睡,我先進去了”。
他離開的姿態絕對算不上好看,甚至還顯出幾分狼狽。直到他的背影隱沒於黑暗之中,景夜才若有所思地將自己的目光收回,走向廚房。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何時上癮的,抽煙這種事,她過去從不覺有什麼好的,可是自從宋媛去世,景夜每夜都需要抽一支煙才能安睡。
和程嶼道晚安的短信不久前剛剛發出,她像一隻十足疲憊的獸,困頓地蹲坐在生活陽台的地板上,望著小區內黑暗籠罩下的綠樹與聲控路燈,緩緩合上眼。
不記得是誰說過,能擁有一個每天和你道晚安的人是何其幸運。但景夜從未像此刻這般恐慌,仿佛下一秒,這猶如沙漏般有限的幸福,便會在頃刻間流逝殆盡。
“別怕,別怕……”她一遍遍地在心裏對自己重複,並沒有注意到端著水杯站在廚房的展戍閃爍不定的眼神和微微顫動的雙手。
6
日子就這樣看似平靜地往下過著,展戍沒有硬性要求載她去學校,她也正好樂得等程嶼一起去搭公車。
景夜向來沒有遲到的習慣,所以往往是程嶼按時到了公車站台,便會發現景夜一早就等在那裏。
說來諷刺,在她與他的這段關係裏,明明一直都是他在等她,可這一次,景夜竟然也充當了一回等待的角色。她站在那裏看著陽光為他的眉眼鍍上一層淡金色,忽然矯情地覺得,自己要是變成一尊化石就好了。
化石一般的愛情,並不需要別人懂得。
景夜還記得展戍打破跟自己表麵的和平正是在這個蕭索的夜。這段日子以來,展戍每日帶不同的女伴回來,景夜都是不聞不問。可今晚,展戍卻破天荒地獨自回來,且喝得酩酊大醉。望著展戍狼狽的模樣,景夜感到詫異,他究竟是怎麼走回來的?
可這並不重要,重要的是眼前這個人早已被酒精麻痹了神誌,更別說獨自走進臥室了。
景夜抱著手臂在一旁躊躇了好一陣,最終還是伸出手:“進去睡吧。”
她的話裏並沒有過多的情緒,所以直到展戍不耐煩地將她推倒在地,她都弄不明白他為何忽然就生氣了。
展戍的動作毫無征兆且凶猛無比,景夜的嘴角一不小心磕到鞋櫃的一角,沒過幾秒,便“噌噌”地冒出血來,痛得她下意識地叫出聲。
這一聲吃痛的叫聲有如一桶冷水,將展戍從頭潑到腳,令他短暫地清醒過來。他雙眼似要噴火,目不轉睛地與景夜對視,眼波中似有千百種東西流轉——疼惜、悔恨或憎惡。
沒錯,就是憎惡。景夜直直地望向展戍,艱難地想要開口,卻看見展戍猛地踹開門,踉蹌著衝了出去。
在一陣猛烈的撞擊聲後,門再度閉合,屋內恢複到起初的死寂。景夜躺在地上一動不動,隻覺得痛,痛得要死的那種痛,卻無論如何也哭不出來。她知道,眼淚這種東西,除了保留一半給自己的心以外,其餘的,一滴都不能白費。
強忍著臉上的痛楚,景夜竭力望向空蕩蕩的玄關,笑了。
隔日清晨程嶼來接景夜上課時,景夜已將傷口簡單地處理過了。傷口不大,卻有些深,以至於整片唇瓣都連帶腫了起來。景夜對著鏡中的自己愣怔了許久,最終還是轉身拿起挎包,帶關上了大門。
清晨的風裹挾著幾絲寒意,景夜一邊往前走,一邊奮力地在包裏搜尋著公交卡,絲毫沒有留意到程嶼其實早已等在站牌下。
他雙手插袋,閑適地站在那裏,就差沒有吹一聲口哨,慶祝C城難得的好天氣,以及她與他鮮有的輕鬆時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