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極晝之月(3 / 3)

誠然,程嶼是知道的,無論是追溯到遙不可及的過去,還是轉回到近在咫尺的眼前,他與景夜的愛情裏,始終差了些什麼。然而究竟差了些什麼,他也不能解釋個清楚明白。可這又有什麼關係呢?在每個蔚藍色的清晨,他能夠看見自己正全心全意愛著的人向自己走來,已是三生有幸。思及此,程嶼不禁微笑起來。

“怎麼辦?我的公交卡好像忘在樓上了,你等我,我上去找。”景夜並不知道程嶼緣何會笑,隻是懊惱屋漏偏逢連夜雨,這個時間竟然落下了公交卡。她剛轉身要走,程嶼卻一把拽住她的手:“算了,反正時間還早,走過去吧。”

“啊?”景夜錯愕地抬頭,程嶼已坦然地牽過她的手:“就這麼決定了。”

陽光灑落在路邊樹蔭的縫隙間,在地麵留下灰蒙蒙的暗影。景夜的呼吸驟然變得急促。程嶼很細心地捕捉到這一點,微微偏過頭:“怎麼了?不舒服。”

景夜望著他幽深的眼,隻知道搖頭,拚命拚命地搖頭。剛要開口說些什麼,便聽見一陣刺耳的刹車聲。

人生何處不相逢。

梁綰綰沿街將車熄了火,從車上走了下來:“本來想專門去你學校找你的,沒想到路上居然碰見了。”說話間,不動聲色地瞥了一眼兩人緊扣的手。“看來你現在心情不錯,不過接下來的話聽完後你心情還好不好,我可不敢保證了。你爸讓我轉告你,一周之內回家,其餘再議。”

話音剛落,景夜下意識地回頭看向程嶼,隻見程嶼一臉漠然,絲毫沒有要回應的意思。梁綰綰也不惱,笑眯眯地望著二人,最後打了個響指返回車裏:“那我就先走了。”

一陣引擎聲穿透景夜的耳膜,她習慣性地抱住雙臂,望著梁綰綰的車子,直到它消失在街角,才漸漸回神。

然而回神的那一刻,她驀然發現,原來自己已在不知不覺中鬆開了程嶼的手。

她明明不是故意的,卻也許真的是蓄意,鬆開他的手。

7

那之後展戍一直沒有回來,景夜試著打過電話,一概轉接到辦公室。

傍晚看了一會兒專業書,景夜幹脆拿了睡衣去洗澡。麵盆上方的鏡子極大,她麵無表情地望著鏡中的那張臉,視線漸漸移到了嘴角的傷口處。

回想起當天程嶼問傷口的由來時自己的說法,景夜險些笑出眼淚來。他居然信了自己拙劣的謊言,當她湊到他耳邊小聲解釋時,程嶼的臉分明紅了。

一陣漫長的沉默後,他壓低聲音說:“對不起,我下次注意,以後不會了。”

在G城的這些年,景夜自認見過無數人,美的醜的,聰明的笨的,世故的天真的,但她卻隻遇到過一個好人,那就是程嶼。

每個女孩生命中都會有這麼一個好人,不是絕對的,而是相對的,他有他的軟弱與妥協,卻不妨礙他包容她生命中一切的好與壞。他教會她愛,守護並相信這樣溫柔得讓人流淚的字眼,他甚至還告訴她,他會如守望海洋的島嶼,永遠在世界的某個角落等她。

他說那些承諾的時候虔誠得仿若教徒,而愛才是他唯一皈依的宗教。可他不清楚的是,景夜從來不是可以同他一起朝聖的人,她隻是與魔鬼簽訂過協議,卻又放不下貪嗔癡,迷戀世間溫暖的可憐蟲……

景夜甩甩頭,努力趕走此刻腦中亂七八糟的想法,打開了蓮蓬頭。水滴順著身體滑下,景夜隱約記起,離程顥洋給程嶼的最後期限,還剩下三天。而展戍那邊……景夜揉揉太陽穴,決定暫時放過自己。

令景夜意外的是,程嶼竟然會在周末約她去孤兒院。她知道,那是他們之間的起點,卻又不僅僅是起點,有太多太多的東西不能忘,也不敢忘。她的心中一下子如打翻了五味瓶,百般滋味在心頭,難以言說。

程嶼並沒有催促她馬上做決定,他總是這樣,讓景夜不禁有些鼻酸,說起話來,聲音都顯得不大真切:“好。”

暌違多年,當他們再度站在命運的入口時,反倒不如想象中那般驚慌失措,景夜甚至坦然地指著一旁枯死的老樹:“它居然死了。”

程嶼見她話語中似有感傷,沉吟了片刻後回答道:“你看,那邊的新樹,去年才種的,會長大的……”

一時間兩人都沒有說話,命運如狂潮,拍打著生命這片最脆弱的海岸,悲涼卻依然挾帶著微茫的希望。

景夜沒想到自己還會再見到連笙,那個自己剛回C城偷跑到這裏時遇到的小女生。當然,這一次她依舊是與她的“小騎士”形影不離。

“小騎士”很快就認出了她:“大姐姐!”

小孩子並不懂得完整地表達,但站在一旁的程嶼和院長卻很快明白過來,他們都望著她笑,笑容裏既有酸澀,也有欣慰。

午飯後,景夜和程嶼隨著院長四處看。五年過去,這裏的變化並不大,原來的那些孩子大都已離去,有被收養的,也有如梁綰綰一般,自動出走的。

提及梁綰綰,院長不禁歎了口氣:“也許各人有各人的命。”

三人不約而同都沒有提起陳蘇,因為深知生命已足夠沉重,更不應諸多回顧。隻是閑聊時說起連笙,院長還是忍不住歎氣:“那孩子一出生就被丟在垃圾桶旁邊,因為患有先天性心髒病。”

景夜的心微微一動,她不知道自己為何會在此刻記起陳向晚,她明明已不記得她的臉,卻仍然擺脫不掉當日那種恐懼。

“如果可以的話,以後我想多來陪陪連笙。”景夜說這些話時緊咬住嘴唇,院長先是訝異地回頭看她,而後又很快轉過頭去。

他們都還未偉大到將生死完全看淡。

從孤兒院離開時,程嶼一直默默握著景夜的手。他握得那樣緊,就仿佛她是自己遺失的那根肋骨,迫不及待地想要嵌入身體裏。

景夜沒有說話,但經過那棵死去的大樹時,她許了一個明知不會實現的願望:讓時光永遠停留在這一刻。

8

景夜打開房門時發現展戍坐在客廳的地板上,身旁滾落的,是一地的洋酒瓶。

要是換了在G城,她大概會故作痛心疾首狀,指著瓶子感歎:“暴殄天物!”可她與展戍之間,分明已再回不到那時候。

這和她起初的設想有所不同,她已竭力維係兩人之間如履薄冰的關係,卻還是一次次跌入冰窟。說不泄氣是假的,她輕飄飄地瞥了一眼眼前這個被自己稱為叔叔的人,從沒有這樣迫切地希望結束這混亂的僵局。

是的,她到底是個貪心之人,曾拚命克製的對幸福的渴望此刻在內心不斷叫囂,逼得她節節敗退。

她其實是不配得到幸福的吧?但如果有這樣的機會呢……隻要一切圓滿結束的話,景夜這樣想著,被自己狠狠嚇了一跳。

她曾經那樣懷疑這個世界,可是這一刻,她竟然希望說服自己去相信,相信真的會有所謂的幸福在等著她。

她的身體不禁開始顫抖,恍惚間,她仿佛看見宋媛那張美麗而溫柔的臉。她在哭,先是小聲地啜泣,而後逐漸變得洪亮。

那聲音猶如蝕骨的寒冰,將景夜身體裏的溫度慢慢地、慢慢地吸走。景夜猶如一隻突然泄了氣的皮球,“撲通”一下,跌坐在地板上。

她第一次這樣與展戍對視,以冷漠的姿態。很久很久以後,她的目光對上他脖子上懸掛的那塊殘玉,終於流出了淚。

展戍一覺醒來,發覺自己竟睡在客廳的地板上。昨夜的事他統統不記得。望著滿地的空酒瓶,他不禁蹙眉,心中陣陣煩躁。這樣為了一個小女孩買醉的日子,究竟還要持續多久?更何況最近公司狀況頻出,手中的資源三番五次被程顥洋的公司挖角,實在令人難以釋懷。展戍捏了捏眉心,忍著劇烈的頭痛從地上站起來,走進了浴室。

景夜從外麵帶早飯回來時聽見浴室傳來的水聲,並沒有太大的反應。隻是有條不紊地將早飯擺好,便開始收拾地板上四處滾落的瓶子。

展戍穿著浴袍走出來時,景夜剛好拾起最後一個酒瓶。見展戍站在電視牆前沒動,慢慢抬起頭,叫了一聲“叔叔”。

洗過澡,展戍本已覺得神清氣爽,卻沒想到隻看了一眼景夜,心中又仿佛有千萬隻螞蟻在爬。懊惱讓他極力逼迫自己冷淡,輕輕“嗯”了一聲,便轉身去廚房倒水。

展戍經過飯廳時並沒有注意到桌上的早飯,從廚房出來,才留意到原來桌子上擺了東西。大腦短暫的當機讓他說出了一生中最後悔的一句話,可當他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麼時,早已控製不住壓抑已久的心。他說:“晚上陪我去應酬一下吧。”

對於展戍突然而來的提議,景夜不是不驚訝的,過去她也陪他吃飯,卻絕不是這樣的場合,他從沒有帶她去應酬過,說那樣的場合不適合她。

景夜抱著瓶子站在那裏一動不動,良久,才清清喉嚨,緩緩回答:“好。”

其實景夜知道自己不必曲意逢迎他,但那一刻,她忽然有些心酸。說不上是為何,大概隻因為她還不夠通透,做不到愛憎分明。她隱約回想起這五年以來的點點滴滴,說沒有快樂的光景,那肯定是假的。

隻是景夜沒想到,人間並不會因她片刻的猶豫而變為天堂,人間還有個別名,叫煉獄。

當景夜在包房門口見到笑得道貌岸然的程顥洋與顧盼生姿的梁綰綰時,她猛地發現,自己還真是傻得可以。

程顥洋同展戍是來談合作的,席間景夜目不轉睛地望著程顥洋那張和程嶼有幾分神似的臉,就那樣痛恨起自己。

人愚蠢在輕信於人,她以為自己早已學得精明,卻是今天才知道,其實她才是世界上最幼稚的那個人。

梁綰綰的臉上始終掛著曖昧不明的笑意,直到中途補妝,經過她身邊時,才輕飄飄地丟下一句:“你知道嗎,今天是期限的最後一天,程嶼回家了。”

景夜頃刻間覺得自己聾了且瞎了,身體一陣冰涼一陣滾燙。她想哭、想尖叫,卻發現自己早已失去這些本能,隻能中邪般地端起桌上的酒杯,將酒悉數灌進自己口中。

胃中似有猛火在燒,不過這些都不重要,景夜跌跌撞撞地衝向門外,絲毫不顧一旁臉色已難看到極致的展戍緩緩握緊了拳頭。

程顥洋依舊笑得誌得意滿:“過去的不愉快那都是誤會,希望我們今後合作順利。”

展戍舉杯剛想應酬,便聽見門外傳來一陣尖叫。幾乎是在一瞬間丟下的酒杯,展戍覺得自己的身體仿佛已脫離了地心引力,大約是醉了。他認命地想,那麼,不如一醉方休。

他找到景夜的時候她正蹲在走廊上失聲痛哭,一旁被撞掉盤子的服務生惶恐地望著他。他重重地揮揮手示意他離開,而後蹲下身子試圖去拉她。

她從來沒有哭成這樣過,他遇見她的時候,她笑起來的樣子可愛極了,他的心便一瞬間淪陷。或許是愧疚,或許是補償,又或許僅是單純被那樣的笑容所吸引,他已分辨不清了。

他曾以為他是可以忽略的,但他忘記了,就算身處極晝,那些你以為早已消失的愛憎,都會如月亮般,永遠存在。

思及此,他絕望地伸出顫抖的手,托住她的下巴,狠狠地吻下去。

他知道自己又做錯了,但這一次,他選擇向命運投降。就算今後要下地獄,也都是他一個人的事,與人無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