岍苡心想也是,他是她啟蒙之師,傳道受業解惑全仰仗於他,且不說處世之道,就僅是嘴皮上的功夫,他開口堵她,她的確找不出半點反駁之言。
雖是如此想著,岍苡心中仍有幾分不忿,“既然殿下如是說,此刻拘著我又是何意?”
即墨初陽未理會她的話,反問道:“身體無礙了?”
岍苡一愣,他總是這樣打一巴掌再給顆糖是何意?
“陳王究竟何意?”岍苡問他。
“嗯?”
“陳王昔年是我之師,可也已經時過境遷。這麼些年了,我不想再做傻子了,也不想再和你有牽扯了。”
那一種無關風月的語氣像是在說一件再平常不過的事,即墨初陽看著她沉靜如水的眼眸,心中一澀,擦身走過她的身旁,“隨我來。”
岍苡本以為他會說什麼話,也想好了百般機鋒去應付他,可沒想到是這麼個局麵。
即墨初陽見她遲遲不走,好笑道:“來都來了,還怕我吃了你?”
這個人啊,這個人!岍苡搖搖頭,很有幾分意遲遲的闌珊模樣,終究還是心不甘情不願的跟上了他。
岍苡亦步亦趨的跟著他,刻意與他落了一段距離,也盡量低眸不看周遭的景致,隻是隨著步履推移,周圍的草木、亭台卻有著莫名的熟悉感。
印象中她隻來過一次陳宮,由宮人援引而至,走的亦是正門。岍苡依舊低垂著視線,卻偷偷打量著景致。
當繞過那石屏,踏上連著水榭的青石板,再一抬眸,果見繞塘而植的半庭寒梅,盡管此時還未入深冬,寒梅無旁草纏枝,尚有幾片扶疏枝葉。
這時寒梅隱隱打著花骨朵,彼時雖是大雪初霽,銀裝素裹,岍苡卻能想象不多日那寒梅傲然綻放,素白裏點綴著點點殷紅,連空氣裏都透露著冷香傲骨之味的情景。
思及此,岍苡不由展眉勾唇。
穿過梅林,步於紅廊,天色已經微微亮,岍苡側頭看他,高束的烏發,眉若烏墨染成,挺秀鼻梁薄唇微抿,唇色鮮紅,麵若刀刻,那一襲錦衣繡袍更襯得他顏如舜華,氣質絕佳。
這些,一如記憶……
也是後來,她再不曾直視他的雙眼,她想如今他身歸主位,從前藏在他眼裏那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可能再不如記憶那般深刻,似是察覺到岍苡的打量,即墨初陽瞥眼看她,一瞬的四目相接,滲入了幽深的涼意,讓她覺得他分外陌生。
這一路似是很長,方才那漠然之感在岍苡心中久久回蕩。
很多年前,似乎也是這麼個寒冷的季節,她踏著細雨去九嶷尋他。
那日之前,他平然準了她幾天假,岍苡本也未多想,卻私下聽聞人說先生出山引起了不小的震動,她一時好奇也不遵師囑跑去九嶷。
此一去,竟看見他跪在梅林前庭,一地的墳飄紙白皚皚的一片,顯得頗為觸目驚心,她此刻才恍然大悟原來那日竟是寒食清明。
烏啼鵲噪昏喬木,清空寒食誰家哭?風吹曠野紙錢飛,古墓累累春草綠。棠梨花映白楊樹,盡是生離死別處。冥漠重泉哭不聞,蕭蕭暮雨人歸去。
那時她雙親尚在,家人安康,自然不能體會即墨初陽那哀漠心痛之感,他還記得幼年阿哥教她的那一首南詞,懵懂時不曾銘記,猝然間卻這樣深刻。
那時她對他尚處於一無所知的狀態,自然對他的一切都好奇,那時岍苡覺得蘇慕此人與她見過的任何一個人都不同,她沒見過那樣話少的人,平日裏就像個木頭一樣沒有喜怒哀樂,那是她第一次從他那裏讀到了難過,所以一直銘記於心。
……隨著思緒飄遠,岍苡不覺間也走到了一處全然不同的院落,此間院落中間有一間閑置的中閣,特意去了頂,種了一棵足以遮天的梧桐,雖值嚴寒,梧桐葉已盡落,那繁枝仍可蓋蒼天。
幼年她就獨喜梧桐的雄偉之勢,隻是北地到底荒蕪不曾有這般蒼天之木,所以偶然一見便覺分外喜歡。
走過中庭,跨過一道拱月門,便見滿眼碧綠青蔥充斥了滿眼,岍苡心中突突,她喜歡湘妃竹的事知道的人不多,可陳宮一隅竟栽了這樣多的青竹,委實讓她有些詫異。
沒有人在見到自己喜歡的物什不開懷的,她愛竹,可幼年所住之所卻無此條件,多少也成了年少時的一點遺憾,當入南國,初進西宮見到瀟湘苑中的青竹,確確實實讓她心中一震。
也許滿院綠卿晃了眼,再細看這院落布置竟與當年苗疆宮中之所別無二致。
岍苡緩步而行,觸目所及,杆杆綠植,細葉茂密,冬風蕭瑟,琉璃閃亮的碎金鋪滿了枝葉,一種洶湧的疼痛有若潮水一般撲麵而來,重重的壓抑著她的胸口,惶惶惑惑的站住了腳步。
一路而來,所有的壓抑與強製在這一刻盡數瓦解,這是昔年她未有完成之願,卻在這個不合時宜之地全然實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