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羞辱是一門選修課(4)(1 / 3)

最初的勞動實在是艱苦的,我一方麵豪邁地實踐著,又帶著一點自我憐惜的、做作的心情。所以,當我在日記裏寫到在村子裏的玉米地過18歲生日時,手上磨出了12個血泡,我有一種炫耀感。那日記的話外音仿佛在不停地說:你看我多肯吃苦啊!我不僅在日記裏炫耀我的血泡,也在莊稼地裏向那些村裏的女孩子們展覽。其中一個叫素英的捧住我的手,看著那些血泡,她忽然就哭了。她說這活兒本來就不該是你們來幹的啊,這本來應該是我們幹的活兒啊。她和我非親非故的,她卻哭著,說著一些樸素的話,沒有一點怨毒之心。我覺得正是這樣的鄉村少女把我的不自然的、不樸素的、炫耀的心撫平了,壓下去了。是她們接納了我,成全了我在鄉村,或者在生活中看待人生和生活的基本態度。

三十多年已經過去,今天我生活在北京,那些醇厚的活生生的感同身受成為我生活和文學永恒不變的底色,那裏有一種對人生深沉的體貼,有一種凜然的情義。我想,無論生活發生怎樣的變化,無論我們寫的是如何嚴酷的故事,文學最終還是應該有力量去呼喚人類積極的東西。正像大江健三郎先生的有些作品,在極度絕望中洋溢出希望。文學應該是有光亮的,如燈,照亮人性之美。

自20世紀70年代初期開始,在閱讀中國和外國文學名著並不能公開的背景下,我以各種可能的方式陸續讀到托爾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普希金、普寧、契訶夫、福樓拜、雨果、歌德、莎士比亞、狄更斯、奧斯汀、梅裏美、司湯達、卡夫卡、薩特、伯爾、海明威、厄普代克、川端康成等人品貌各異的著作。雖然那時我從未去過他們的國度,但我必須說,他們用文學的光亮燭照著我的心,也照耀出我生活中那麼多豐富而微妙的顏色——有光才有顏色。而中國唐代詩人李白、李賀的那些詩篇,他們的意境、情懷更是長久地浸潤著我的情感。

一些可以被稱作經典的文學,外表破舊地來到我的眼前,我懷著對“偷來的東西”的興奮之情持續著混亂的閱讀。但時至今日,閱讀早就自由,當代東西方名著源源不斷地撲麵而來,在這樣的大背景之下,我仍然懷念過去的歲月裏對那些經典的接觸。那樣的閱讀帶給我最大的益處,是我不必預先接受評論家或媒體的論斷,我以不帶偏見的眼光看待世界上所有能被稱之為經典的文學。

當我們認真凝視那些好作家、好畫家的曆史,就會發現無一人逃脫過前人的影響。那些大家的出眾不在於輕蔑前人,而在於響亮繼承之後適時的果斷放棄,並使自己能夠不斷爆發出創新的能力。這是辛酸的,但是有歡樂;這是“絕情”的,卻孕育著新生。於是我在敬佩他們的同時,也不斷想起謙遜這種美德。當我們固執地指望用文學去點亮人生的幽暗之處時,有時我會想到,也許我們應該首先用謙遜把自己的內心照亮。

感悟

文學在提升我們的生活質量、修養、氣質方麵,起到了不可估量的作用。所有好的文學,不論是從一個島,一座山,一個村子,一個小鎮,一個人,一群人,或者從一座城市,一個國家出發,它都可以超越民族、地域、曆史、文化和時間而抵達人心。不論我們的文化傳統有多少不同,我們的外表有多大差異,我們仍然有可能互相理解,並互相欣賞彼此間文化的差異。

麵對由遠而近的那些東西方文學經典和我們自己的文學實踐,要做到真正的謙遜是不容易的,而它的確有可能讓我們接近那遙遠的完美。

尋找不回來的我

周國平

上大學時,當我常常在燈下聚精會神讀書時,燈突然被關了。這是全宿舍同學針對我一致做出的決議:遵守校規,按時熄燈。我多麼恨那隻拉開關的手,哢嚓一聲,又從我的生命線上割走了一天。怔怔地坐在黑暗裏,凝望著月色朦朧的窗外,我委屈得淚眼汪汪。

年齡愈大,光陰流逝愈快,但我好像愈麻木了。一天又一天,日子無聲無息地消失,就像水滴消失於大海。驀然回首,我在世上活了一萬多個晝夜,它們都已經不知去向。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其實,光陰何嚐是這樣一條河,可以讓我們佇立其上,河水從身邊流過,而我卻依然故我?時間不是某種從身邊流過的東西,而就是我的生命。棄我而去的不是日曆上的一個個日子,而是我生命中的歲月;甚至也不僅僅是我的歲月,而就是我自己。我不但找不回逝去的年華,而且也找不回從前的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