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王陽明深表同情的人都會譴責桂萼包括楊一清的行為,但如果讓桂萼為自己辯護,他的辯詞足以讓人心服口服。他舉薦王陽明的終極目的是突襲安南,而不是揍幾個小盜賊。王陽明沒有按他的意願行事,這讓他很下不來台,即使他的想法沒有幾人知道,他還是認為王陽明蔑視了他的權威。一個權謀家最憎恨的就是:你根本沒有資格蔑視我的權威卻蔑視了,那你就是我最大的敵人。
如果用王陽明的良知學來解讀桂萼,桂萼的良知已被權力和威嚴這些外在的物質所遮蔽。他明知道那樣做對王陽明不公正,卻非要去做,這就是知行不能合一,也就是不能致良知。桂萼的人生準則和活在人世的許多人的人生準則一樣——唯利是圖。
張璁的人生準則不一定是唯利是圖,但也絕不是良知。他也明知道王陽明受到了不公正待遇,可當方獻夫來找他希望他能站在良知一邊時,他轉身了。
他發現桂萼扣到王陽明頭上的那頂帽子非比尋常,想要為王陽明摘掉這頂帽子要遠比不管不問容易得多。他對方獻夫說:“事已至此,已無辦法,還是聽天由命吧。”
方獻夫這一天來聽到的奇談怪論太多,幾乎要精神崩潰,他呆若木雞,愣愣地看著張璁。張璁沒有看他,事情好像已成定局,王陽明等待的不是獎賞而是懲處。
方獻夫和他的師弟們當然不能眼睜睜看著老師走向灰暗的前途,他們四方奔走,最終得到了楊一清的同情。楊一清表示:“不賞也不罰。”這並非是楊一清良知光明了,而是他知道王陽明不可能再來京城,痛打落水狗對他毫無意義,可能還會落個罵名,所以他做了個順水人情。
而正當王陽明的弟子們要感謝他時,王陽明又給這群弟子們出了個難題:
他未得到任何命令,擅自離開廣西回浙江了。
桂萼興奮得一跳三丈高,叫囂道:“如果再不懲治王陽明,國法何在?”
王陽明的弟子們大為懊惱,他們遠在京城,恐怕永遠都不知道此時王陽明老師麵臨的境況。王陽明不能不離開,他已清醒地意識到自己將不久於人世。
有一點值得補充,王陽明不能來京,表麵上看,楊一清和桂萼是罪魁禍首,實際上他們隻是推波助瀾,真正的問題在朱厚熜身上。
朱厚熜開始時想要王陽明來京,那是因為他有大麻煩,楊廷和把他壓得抬不起頭。但他在“大禮議”中勝出後,他很快就擺正了自己的立場:王陽明不能來京。根由是,同行是冤家。
朱厚熜是個自以為是的半吊子儒家知識分子,他年輕時曾受過儒家專業教育,做了皇帝後喜歡經常推出自己的思想,當然,他的思想還是在朱熹理學中打轉轉。在身邊一群擅長阿諛奉承的人全力吹捧下,朱厚熜斷定自己哲學的造詣已深厚到難以想象的境界。
1526年,朱厚熜用他有限的智慧寫下了哲學文章《敬一箴》,被翰林院的那群腐儒吹捧為“帝王傳心之要法,致治之要道”的人間天書。朱厚熜馬上揚揚得意地讓工部建敬一亭,並命令翰林院摹刻於北京和南京的各個學院以及地方學院的校門前。兩年後,當王陽明在廣西等待他的召喚時,敬一亭建成了,群臣爭相祝賀,朱厚熜沾沾自喜卻還是裝出少有的謙虛說:“我也隻是學有粗得,但這卻是我自己所悟的哲學,非比尋常。”
實際上,他的所悟是照著朱熹畫瓢。他既然畫瓢,當然絕不能容忍別人居然能製造瓢。王陽明的心學就是王陽明自己製造出來的瓢,朱厚熜對王陽明顯然有羨慕嫉妒恨的情結。他不但嫉妒王陽明,而且嫉妒所有和自己的哲學有抵觸的學說。1529年農曆三月,有臣子獻上《大學中庸疑》,朱厚熜暴跳如雷,說:“朱老夫子的東西你都敢疑,給我燒了。”
有這樣的皇帝,自得之學的王陽明心學顯然不會受到禮遇,連帶著王陽明也就不會受到朱厚熜的青睞。
這是王陽明的不幸,也是整個中國文化的不幸。
此心光明,亦複何言
王陽明大概是1528年農曆十月末離開廣西的,一路走得異常緩慢。有兩個原因:其一,他的身體狀況實在不能適應遠途勞頓;其二,他還是抱著一絲希望,他希望能等到皇帝的關心和許可他退休的命令。遺憾的是,當他已進入江西地界時,還是什麼都沒有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