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堪得很。”張四維又把聲音壓下去。
“那諸位就多包涵,難堪無所謂,國家法度、公正、公義才是正道。”
呂調陽不禁發出一聲歎息,如同一片枯葉飄落水中。張居正沒有聽到,看向申時行:“你怎樣看?”
申時行看了其他三人一眼,麵不改色地回道:“張公說得對,必須要公正。”停了一下,“張公決定了嗎?”
張居正堅毅地點頭,申時行輕輕地咳嗽道:“有幾句話,不知……”
“你說就是。”張居正說。
申時行道:“翻案,意味著您多年的同僚、心腹相共的朋友,他們的封賞要被收回。為朝廷整飭綱紀,不顧私人關係,這……”
張居正冷笑:“賞罰是國家重器,賞罰倒置,還成什麼國家?至於私人關係,理解我的人不會有想法,不理解我的人,我何必照顧他們的情緒?!”這話擲地有聲,冷酷無情,內閣的空氣突然冰冷起來,寒得使人上下牙打戰。
內閣會議之後,張居正立即指使他的言官彈劾陶成嚳殺降邀功,請求治罪,同時請朱翊鈞收回內閣大學士、兵部尚書、侍郎以及薊遼方麵官員的恩賞。
朱翊鈞看到這道奏疏,驚訝地張大了嘴,征求張居正的意見。
張居正說:“事情既已傳開,應該徹查。”
朱翊鈞皺起眉頭:“張先生,這件事真如奏疏上所說的嗎?”
張居正回答:“很簡單,派名得力官員到邊關去查,一切就能水落石出。”
朱翊鈞很為難:“張先生,這事……”
張居正正色道:“皇上,賞罰之事,馬虎不得。”
朱翊鈞無可奈何地發出歎息。
幾天後,派去調查的官員回來報告朱翊鈞,正如那位言官所說的,長定堡大捷是殺降。
朱翊鈞跳了起來,氣得滿臉通紅:“薊遼督、撫、總兵、副總兵全蒙蔽朕,朕宰了他們!”
張居正想不到朱翊鈞如此生氣,暗暗吃驚,急忙用一句話壓住他:“賞罰明當,乃足勸懲,未有無功幸賞,而可以鼓舞人心者!但懲處也不可過當,我看,追奪之前的一切賞賜就可以了。”
朱翊鈞雖然同意了張居正的意見,但仍然氣呼呼的。也難怪他如此生氣,這是他在沒有老師張居正的情況下親自處理的第一件事,想不到結果是這樣。他感到自尊受到殘酷的挑戰,整個人都無精打采起來。
張居正發現了這名學生的情緒,安慰道:“皇上處理政事,需要多方麵傾聽察看,不能信一麵之詞。縱然是許多人說得一樣,也要從側麵進行判斷。”
朱翊鈞握緊拳頭,砸在龍椅上:“這件事連呂調陽和張四維都斷定是真,他們也欺騙朕!今後讓我能相信誰!如果沒有張先生,我該怎麼辦!”
張居正吃了一驚:“這是偏激,很不好。”可朱翊鈞說的也是事實,他無論如何都想不到,他的這位學生在日後的歲月中把這種偏激性格發揮到極致,讓大明朝從懸崖上滑落,跌得粉碎。
正當他沉思時,朱翊鈞忽然看向他:“張先生,這件事當初你也同意封賞,也就是說,你也斷定這事是真,難道您也被蒙蔽了?”
朱翊鈞這話半帶不可思議半帶挑釁,這又使張居正吃了一大驚。他沉思許久,才解釋道:“臣在當初奏疏中說過‘雖其中有投降一節,臣未見該鎮核勘詳悉’的話。當時離京太遠,很多事不好處理。況且皇上已祭祀了天地,臣不好再說什麼。”
這解釋太蒼白,所以朱翊鈞的質問就如刀劍:“可現在您卻說了。”
張居正啞然。
朱翊鈞覺得氣氛不對,馬上換了副口氣:“張先生,君無戲言,其實我無所謂。我擔心有些嚼舌根的人說您出爾反爾、顛三倒四。”
張居正苦笑:為了國家賞罰重器,被潑點汙言穢語有什麼關係,況且,這麼多年來,自己身上的髒水還少嗎?
讓他心情低落的是朱翊鈞的表現。是啊,君無戲言,朱翊鈞第一次親政,想不到就被他張居正推翻。任何一個皇帝,都受不了這種侮辱。
他離開皇宮時,腦海裏猛然冒出個想法:這件事是不是做得太不近人情?他是不是有點太較真了?他得罪的豈止是皇上,還有他的同僚、戰友,那可是對他忠心耿耿的人啊。
這樣想著,他一抬頭,看到夕陽如血,正在沉重地墜落。他又想到朱翊鈞,這個他手把手教出來的孩子是成熟了還是更倔強了?這種想法稍縱即逝。
對朱翊鈞,他全部是關懷,根本沒有思考過朱翊鈞的人性,尤其是朱翊鈞在緩慢生長的陰暗的人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