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張居正作為獨裁者的一篇政治立場的宣言書,但裏麵的口味讓朱翊鈞很不悅耳。朱翊鈞已經長大了,乾綱獨斷是帝製社會皇帝的專利。張居正說:“你現在還不是時候,而我才是獨裁的最佳人選。作為皇帝,你隻要做一件事:聽我的就是了。”
張居正一向有頭腦,但在重大責任和無邊權力麵前,他也會頭腦發昏,這封自己獨裁宣言書就是證明。
翻案長定堡之捷
其實在湖北家中和回京的路上,張居正腦子裏始終裝著一件事,上完那封獨裁者宣言後,他馬上就把腦子裏的這件事擺到了桌麵上。如你所知,這件事就是長定堡大捷。
當他和小病痊愈歸來的呂調陽說要重查長定堡大捷的真偽時,呂調陽破天荒地反對。呂調陽有充足的理由,長定堡大捷無論真偽,封賞已成事實,而且是皇上下的聖旨。
“況且,”呂調陽大惑不解地說,“封賞眾人也是張大人您許可的。如果重查,未發現問題還好,倘若真發現問題,該如何是好?翻案的話,不是打了皇上的臉嗎?您張大人也會被人說成是出爾反爾。”
張居正冷冷地看了呂調陽一眼,沉思了一會兒,語氣裏帶著嘲諷:“呂公,您也知道長定堡大捷是假的?”
呂調陽大驚失色。長定堡大捷的封賞,表麵看是張居正同意的,但消息送到湖北時,朱翊鈞和內閣已經定了封賞的基調,給張居正去信,不過是讓張居正拿出封賞的具體方式。也就是說,長定堡大捷的定性和封賞都是次輔呂調陽與張四維二人完成。
呂調陽聽了張居正的問話,不可能不吃驚。稍有頭腦的人就知道這次大捷太吊詭。呂調陽忽然記起內閣輔臣們溝通此事時,申時行小聲地問道:“我方戰鬥人員連一根毛都未掉,這太不可思議了。本朝自開國以來,和蒙古人的戰役中,這簡直是萬年難遇的奇跡。”
張四維插嘴道:“皇上已說了,這是大捷,要重賞。小申啊,你還有不同意見?”
申時行立即閉緊嘴巴。於是,呂調陽和張四維拍板:長定堡的確發生了大捷,和這件事沾上關係的人都要賞。這就叫沾喜氣,它能鼓舞人心,更像是磁石,能吸引更多的大捷。
呂調陽一想到申時行那句話,又看到張居正冷酷的臉,馬上就斷定,長定堡大捷是扯淡。可他還是想不明白,自己當初為什麼沒有想到這點。
人的智慧啊,有時候跟立場、利益有關。
他正胡思亂想時,張居正已把一堆材料摔到他眼前:“這是兵部尚書方逢時多日來調查後的報告,還有遼東巡按禦史的調查報告。”
呂調陽慌忙去翻,張居正攔住了:“不必看,我告訴你,那支七八百人的蒙古人就是來投降的。他們因得罪了土蠻,所以攜帶牛羊東來,請求本朝的庇護,想不到碰上了混賬的陶成嚳,讓他們死得如此冤。陶成嚳如果不是白癡,那他就是故意的。這種人,讓他在邊關,遲早壞事。陶成嚳是名利熏心,還情有可原。可你呂大人,居然不分是非,看不清善惡,迎合皇上的意思,糊塗透頂,你這個次輔是怎麼當的!”
張居正越說越激動。呂調陽已是滿臉鐵青,渾身顫抖,恨不得有條地縫,鑽進去永生永世不出來。就當他無比尷尬、恐懼時,張四維、馬自強和申時行來了。三人一看這氣氛,馬上明白呂調陽被訓斥了。
張居正覺得對呂調陽的教訓已到位,馬上轉到張四維身上:“長定堡大捷是胡扯!”張四維也是大吃一驚,他不是吃驚張居正這句話,而是吃驚張居正這句話背後的用意:翻案。
翻案,談何容易。皇上朱翊鈞接到捷報後,就如撿了寶貝跑到天壇去祭天,又宣告天下,搞得連東洋大海最深處的海龜都知道了。當然,如果僅是這一點,損失並不大。至多會有人說君有戲言,張居正說話是放屁。可還有一點,是張四維必須替張居正考慮的,那就是恩賞的問題。先不說其他人,單就張居正的親信,兵部尚書方逢時、內閣呂調陽、張四維就不會高興。這次封賞,已蔭及了他們的子孫。如果翻案,大家肯定一場空,更不必說那些邊防將士了。
他輕聲細語,用幾乎連他自己都聽不見的聲音問張居正:“張公有證據了?”
張居正敲了敲呂調陽眼前的那堆材料:“要看嗎?”
張四維是聰明人,根本不必看,因為長定堡大捷第一次進入他耳裏時,他就知道這是假的。但他和呂調陽一樣,看到朱翊鈞喜極而狂的狀態,不知不覺地選擇了附和。如今麵對張居正,他才意識到當初的行為是多麼愚蠢。
他搖了搖頭,聲音提高了些,因為這是為張居正打算:“張公要翻案,牽扯的人太多。”
張居正知道他的意思,沒有沉思,而是飛快地說道:“正義需要伸張,絕不能打馬虎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