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張居正神色平靜,朱翊鈞說不下去了,隻好急轉直下道:“既然財政如此窘迫,那我就收回成命,二十萬兩不要了。”
“這怎麼可以!”朱翊鈞話音未落,張居正已脫口而出,“皇上金口玉言,說到就要做到。”
這句話讓朱翊鈞摸不著頭腦:“我不明白張先生的意思。”
張居正說道:“皇上已下了手諭要錢,就該把錢拿到手。”
朱翊鈞酸酸地回了一句:“張先生給我看了賬本,我哪裏還有心情要啊。就是我想要,我看張先生的意思也不是想給。”
張居正斬釘截鐵:“當然要給,皇上不是黑白不分的人,要錢自有道理。給皇上看賬本,隻是想告訴皇上,最近幾年在我主持下,國庫雖豐盈,但家底依然很薄,經不起揮霍浪費。該花的錢自然要花,但揮霍浪費,卻絕對不可。”
朱翊鈞被這番軟中帶硬的敬告弄得很尷尬,訕訕地笑了一下,也隻好承認:“張先生說得是。”
張先生說得是或不是,不是靠嘴來評定的,還要靠行為。朱翊鈞隻是口頭上認為張居正說得對,但並未付之行動。一個月後,他又要錢了。這次他沒有向戶部要,而是把手伸向了光祿寺(掌管朝廷祭享、筵席及宮中膳羞的機構)。
張居正執政後,光祿寺的財政預算被砍了一大半,每年隻有十萬兩白銀。光祿寺官員們一直在叫苦,想不到苦上加苦,他們突然接到朱翊鈞的旨意:把你們的十萬兩白銀先挪給我用一用。
光祿寺領導跑來找張居正,垂頭喪氣地說:“這活沒法幹了。”
張居正問明事由,思慮了一番,突然臭罵光祿寺領導:“你們沒有腦子嗎?這點小事,也跑來找我!”
光祿寺領導被罵得如雷轟頂,心想:這還叫小事?那什麼才是大事?皇上擅自挪用政府部門的錢,你身為首輔就不管嗎?
可他們也隻敢在心裏這麼說,麵上還是得畢恭畢敬地聽著張居正的責罵,然後又畢恭畢敬地被張居正趕了出去。
光祿寺領導一走,張居正沉重地坐回到椅子上,剛才有點過於激動,他連自己什麼時候站起來的,都沒有了印象。他的火氣不是針對光祿寺領導,而是朱翊鈞:看來上次精神和物質上的感化,毫無效果。他穩定了情緒,整理了衣冠,大踏步地走出內閣,奔向皇宮。
朱翊鈞急忙跑出來見他的張先生。他的張先生臉色不太好看,最近這段時間,他時常發現張先生總擺出一副臭臉,不知是擺給誰看。
張居正這次沒有廢話,而是直奔主題:“皇上又要錢做什麼?”
朱翊鈞急忙說道:“這次的錢可不是我要的,是兩宮太後要賞賜眾人,沒有現錢,所以先從光祿寺挪用,母後說這筆錢很快就會還上。”
張居正馬上意識到這事有點麻煩。李太後要錢和朱翊鈞要錢是兩個概念,張居正覺得,朱翊鈞還小,有時候自製力差,要錢隻是胡要,經過堅定的勸說,還可改正,可李太後是大人,心裏有主意,她要錢,那就是說一不二的事了。
這是李太後第一次要錢,張居正絕不可以阻止。他在心裏暗下決心,隻此一次,下不為例,但不能這樣就讓皇上把錢輕易地拿走,有些話必須說清楚。
於是他說:“財賦有限,費用無窮。一旦庫藏空虛,發生災荒、戰爭,就難以應付了。”
朱翊鈞知道錢到手了,樂不可支地點頭。張居正心裏歎了口氣,說完他最後想說的話:“希望皇上以後力加節儉,若再和政府要錢,臣等可就不敢奉詔了。”
朱翊鈞的臉變了,不是蒼白,而是可怕的蒼白,眼芒辛辣地射向張居正。正在叩頭謝恩的張居正沒有看到,更沒有感覺到。
當張居正在內閣和張四維談起這件事時,張四維打了個寒戰:“張閣老,你這話說得有點重啊。”
張居正茫然若失地看著張四維。張四維欲言又止,最終還是說了出來:“畢竟是皇上,而且年齡也不小了,道理上四海財富都是皇上的,您怎麼敢說以後不敢奉詔呢!”
這對別人而言,無疑是一道霹靂,可張居正隻是一笑:“財政的確不容樂觀,我也是實話實說。”
張四維追問了一句:“以後皇上要錢,您真敢不奉詔?”
“敢!”張居正看了神經兮兮的張四維一眼,又補充道,“良心上過得去,就不會前怕狼後怕虎!”接著把目光投向遠方,自言自語道,“人最重視的應該是自己的良心,違背良心做事,才可怕。”
朱翊鈞總要錢是否算違背良心,張居正心知肚明。宮廷是需要錢,因為用了太多的人。有些人就是擺設,為了皇帝的威風,這些人在張居正看來是不必用的。李太後要賞賜宮人和外麵的和尚,這也是沒事找事,用錢打水漂。但在朱翊鈞和李太後看來,這些錢該花。所以說,良心這東西,一人一個標準,你用你的良心標準去衡量一個人,認為他十惡不赦,而他本人還感覺自己是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