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秋風驟起(2 / 3)

“好好,那咱們就去竹林,竹林清淨,適合長談。”

白日已經西沉,炊煙嫋嫋升起,田舍中的一切自然恬靜。王維像想起了什麼一樣,然後回身對錢起說:

“我們晚飯去竹林亭吃,我與你暢談。隻不過我這裏可沒有肉,你知道我茹素多年,還得委屈你。”

“王兄這是哪裏的話,清清淡淡地才好。”

“我已經吩咐廚房了,趁著空擋,天色也還亮著,我帶你在這附近轉轉。前幾日,我見春暖花開,著人在湖邊建了個亭子。可願意隨我一同去看看?”

“悉聽尊便。”錢起笑著說。

二人繞過菜畦,過橋一直往前走,大概一裏左右,欹湖就到了。欹的意思為傾斜,此湖取名欹,是因湖勢傾斜而得名。未見欹湖之時,錢起已經聞到了芙蓉花香,若隱若無,暗香浮動。二人到達目的地以後,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汪碧湖,湖水清澈平靜。極目遠望,山色青青,白雲舒卷自如,變幻莫測。湖邊有小船一直,搖曳著橫斜在岸邊。湖心處有一座涼亭,獨特之處是,這涼亭周圍開滿了芙蓉花。王維和錢起小心登船,向湖心亭劃去。花香撲麵而來,清新脫俗。

“此亭剛剛建成,我也是第二次來,還沒有想好名字,仲文你可願意賜名?”王維一邊解釋一邊劃著船。

“多謝王兄抬舉,賜名不敢當,勉力一試吧。”錢起想了一想,說道:“這亭子本就傍水而建,且與荷花相得益彰,其美在自然和諧,讓人有塵念俱消之感,所以名字若過於雕琢弄巧倒不好了。索性就叫臨湖亭可好?”

王維聽了,點頭道:“仲文知道我的心意,這名字恰到好處,我明日讓人寫了牌匾來掛上。”

從西邊上岸,湖邊的灘塗,上麵立有一塊石碑,名之曰:白石灘。因此處灘頭有白石一塊而得名。溪水由此處入湖,沿著溪流追溯,清水、白石、綠蒲相映成趣。家住灘兩頭的姑娘們,灘頭浣紗,歡聲笑語不絕於耳。

日頭沉沉西歸,暮色四合。

“天色暗了,想必老張也做好了飯食,我們且回吧。”王維說道

“哈哈,此處美不勝收,竟一時忘了時間。”

“仲文的藍田美景,我也很是羨慕呢。”

“王兄此處真是桃園,有兄長這樣的人居住在此,倒也不辜負這美景了。”

王維和錢起談笑著,不知不覺就回到了主屋。王維吩咐仆人把酒菜安置在竹林亭中,二人稍作休息,也直奔竹林而去。

安坐於亭中,木質的桌椅是王維親手製造的。坐於其上,一種木頭的香氣縈繞在身旁。桌上擺著幾盤清清淡淡的菜蔬,是王維房舍後麵菜畦裏剛采摘的。酒菜雖然簡單,可是此情此景,與誌同道合的朋友相聚,酒不醉人,人也應該自醉吧。林裏空幽,森森然清淨喜人。月影疏淺,皎皎然灑落,讓竹子多了一抹朦朧的神秘感。觥籌交錯的瞬間,濃烈的酒香延伸著散發到空氣中。春夜的寧靜,仿佛一切生命都已經息止,可是下一刻仿佛又聽到了莊稼拔節的聲響,不知道哪裏,時而傳來了犬吠聲,這才讓人心中有了並非夢境的真實感。王維彈琴長嘯,劃破長空的是一聲聲明亮的符號,彈畢起身低吟:

春夜竹亭贈錢少府歸藍田

夜靜群動息,時聞隔林犬。

卻憶山中時,人家澗西遠。

羨君明發去,采蕨輕軒冕。

這次的別離,王維一掃鬱悶的心情,雖然不舍,但他畢竟是開懷的。這從“羨君明發去,采蕨輕軒冕”中一個“羨”字就可以看出,安於采蕨飲濁酒的生活,遠離爵高官顯的仕途,真正的脫離,讓王維何等羨慕!

聽罷王維的贈詩,錢起手持酒杯,一邊喝著,沉思片刻,張口便道:

酬王維春夜竹亭贈別

山月隨客來,主人興不淺。

今宵竹林下,誰覺花源遠。

惆悵曙鶯啼,孤雲還絕巘。

亦官亦隱,這是當時很多士人的選擇,一方麵是隱逸情懷的文化向心力;另一方麵,一個真誠的正直的心懷蒼生的書生,沒有辦法忍受烏煙瘴氣的朝廷。此時的朝廷,楊國忠已經獨攬大權,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但他對百姓的疾苦漠不關心。

天寶十二載( 753年),關中地區天災不斷,水患饑荒嚴重,百姓深陷水深火熱之中,民不聊生,餓殍遍野。唐玄宗知道後很擔心天災會導致莊稼減產,影響到農業生產,而挨餓的饑民流民又會引起社會混亂。楊國忠知道玄宗的擔憂以後,便叫人專門拿好莊稼給玄宗看,並且告訴玄宗說:“雨水雖多並未傷害莊稼。”

可笑的是,玄宗竟然信以為真。楊國忠更是繼承了李林甫的傳統,出行前呼後擁,政務在家中處理。對上下建議奏折做出決定和批示以後,讓陳希烈代他署名。禦史台、尚書省的官員有才能名望,如果不與自己意見一致,都被調出朝廷或京城,或者陷害貶官。

另一方麵,玄宗還很是寵信安祿山。與楊國忠不同的是,安祿山手握重兵,實權很大。楊國忠知道安祿山必定不是久居人下的人,況且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酣睡,所以楊國忠決定除掉安祿山。

楊國忠曾經多次在玄宗麵前提醒,說安祿山有謀反的意圖,可是玄宗並不相信。安祿山身任三道節度使,而且掌控東北地區的精兵,他確實有別的想法,隻是一直沒有借口。楊國忠執政之後,對自己處處使絆子,他已經知道楊國忠必定會對自己不利,開始提防楊國忠,二人的矛盾有不斷激化的趨勢。

也許是上天不幫助楊國忠,他任命司勳員外郎崔圓為劍南留後,魏郡太守吉溫為禦史中丞,充京畿、關內采訪等使。吉溫向安祿山辭行,準備離開範陽時,安祿山親自為吉溫牽馬,還讓自己的兒子安慶緒十裏相送,麵對安祿山看似誠懇的行動,吉溫很感動。後來吉溫在長安任職,把朝廷的變動全部告知安祿山,成為安祿山在朝廷裏安插的眼線。消息傳遞速度之快,竟然能夠一夜之間就傳達到安祿山那裏。楊國忠在玄宗跟前誣告詆毀安祿山,安祿山很快就可以得到消息,至此,二人的矛盾公開尖銳起來。

此時的王維身處要職,況且他的政治嗅覺極其敏感,早就已經察覺出來朝堂內外詭異的氛圍。各種權力不斷角鬥,危險的氣息越來越近。目前的朝廷,表麵看似安靜平衡,可這不過是暴風雨來臨前片刻的寧靜,可怕、壓抑。可是王維不曾感知的是,這場暴風雨一旦席卷而來,不知道會摧毀多少權力交織的房舍,帶走多少手無縛雞之力的百姓的生命。

溪雲初起日沉閣,山雨欲來風滿樓。

3. 天地忽開拆

悠然策藜杖,歸向桃花源。

——王維·菩提寺禁口號又示裴迪

漁陽鼙鼓動地來,驚破霓裳羽衣曲。 當曆史的車輪停在天寶十四年(755年),一場驚天巨變呼嘯而來。從此,偉大的盛唐走到了盡頭。十一月初九(755年12月16日),身兼範陽、平盧、河東三節度使的安祿山,趁唐朝內部安祿山空虛腐敗,聯合同羅、奚、契丹、室韋、突厥等民族組成共十五萬士兵,號稱二十萬,以“憂國之危”、奉密詔討伐楊國忠為借口在範陽起兵謀反,史稱“安史之亂”。

唐玄宗時期,國家兵力共有五十五萬,隻有六萬駐守在長安附近,其他四十九萬萬或駐守於邊陲,或者掌握在各地節度使手中,皇帝無法輕易調動,於是形成了嚴重的外重內輕的局麵。而盛唐安定繁榮近百年,刀槍入庫馬放南山,百姓和士兵都疏於戰爭,所以河北州縣立即望風瓦解,當地縣令或逃或降。安祿山從範陽起兵,長驅直入,至十二月十三日攻占東都洛陽,僅用了三十五天時間。在這短短的時間內,就控製了河北大部郡縣,河南部分郡縣也望風歸降。

十一月十四日,玄宗得知安祿山謀反的消息。王維身處給事中要職,對於往來奏折和皇帝詔命,都可以第一時間知曉,當王維看到這一消息時候,還沒有意識到這場浩劫的嚴重性。玄宗得到消息後震怒,想到自己曾經寵信的人竟然謀反,他生氣地甩了案上的茶具和奏折,厲聲說道:

“傳朕旨意,命安西節度使封常清兼任範陽節度使、平盧節度使,負責防守安祿山的進攻。命榮王為元帥、高仙芝為副元帥,聖旨下達之日,立即動身東征,剿滅叛軍。”政令下達到門下省,眾人不敢怠慢,看到玄宗如此堅決的態度,大家暫時都安心了。因為想起安路上粗鄙不堪的樣子,沒有人相信他真的能成大氣候。所以京中的一切事宜仍舊有條不紊地運轉著。

然而前方緊接著傳來的消息讓大家都震驚:東京洛陽陷落!叛軍田承嗣、安守忠進攻洛陽,封常清軍隊被叛軍騎兵衝殺,大敗潰逃,叛軍攻占洛陽,封常清逃走。叛軍追擊高仙芝軍隊,唐軍大亂,人馬踐踏,死者不可勝數。後唐軍退守潼關,才阻住叛兵西進。東都洛陽是西都長安的一道屏障,兩者相互為犄角之勢,一旦洛陽陷落,長安也危在旦夕。天寶十六年(756)正月,安祿山在洛陽稱大燕皇帝,準備西進奪取長安。

此時戰事緊張頻繁,公務繁忙,王維也沒有空閑時間回輞川安度隱居生活了。朝廷之上風聲鶴唳,長安城中的百姓則是戰戰兢兢。唐玄宗任命河西隴右節度使哥舒翰為兵馬副元帥,扼守潼關。哥舒翰采用以逸待勞戰術阻擊叛軍,等待決戰時機成熟。但玄宗屢次催促他出戰,哥舒翰不得已出關與叛軍決戰,結果唐軍大敗,哥舒翰力戰被俘,投降了安祿山。

潼關是通往長安的最後一道屏障,潼關既破,長安已無險可守。消息到達的時候是晚上,玄宗得知之後。為了避免災民流動、朝廷和後宮大亂,他封鎖了消息,隻告訴了幾個重臣和楊貴妃,這當然不包括王維。晚上,王縉急急忙忙地回到家中,他現在前院安排了一些事情,把行車大概路線告知家眷,催促著他們先出法,因為家眷中女眷居多,跟隨大軍一起行走,一則難以跟上隊伍的速度,二則王縉畢竟不是高官,沒有理由自己也拖家帶口地跟著玄宗逃跑。即使貴為天子的玄宗,還不是隻帶了楊貴妃一個人走。安排好後,前院人去樓空,王縉直接來到王維房中。王維正在案前寫著不知什麼東西,一筆一畫、一動一靜,仿佛世界仍舊如此平靜,並不曾發生戰亂和禍患,現世安穩說得或許就是這種狀態。事出緊急,王縉來不及寒暄,直接說道:

“潼關失守,不日朝廷將會遷移。皇上會攜宮人和一並重臣暫時入蜀躲避。哥哥趕快收拾一下細軟,準備啟程。”

聽聞這個消息,手中的毛筆掉在紙上,墨跡氤氳出一大片痕跡。他錯愕地說道:“潼關失守?什麼時候的事情,為什麼門下省沒有受到奏報?”

“軍情都是直接遞交給皇上的,何況奏折是今晚到的。皇上為了避免城中大亂,暫時封鎖住了消息。”

“那你是從何處得知的?”王維還是不敢相信,偌大的盛唐,竟然就敗在了一個蠻夷粗鄙的武官之手,皇上出逃,這是何等的恥辱!

“太子今日命人傳話,我才知道戰況。哥舒翰已經降了安祿山了。明日隨行之人眾多,肯定是一片混亂,哥哥你要當心。”

“好,你不必擔心,顧好家眷。”

“今晚我還要去太子處商量大事,就不回來了。明日不能和哥哥一同啟程,哥哥你要保重。”交代完事情,王縉又匆匆忙忙地走了。

王維趕快收拾好東西,準備第二天隨玄宗出奔。看看眼前的屋舍,這是自己中舉人那年修建的,雕欄玉砌仍舊在旁,隻是朱顏改。明日一去,不知道何時能再回來,王維不禁留戀起來。王維想起自己十幾歲第一次入長安時候的繁華,路不拾遺,夜不閉戶,商旅遍天下。不管你是胡人還是夷狄,不管你是炎黃子孫,還是海外來客,人人都能在這裏找到自己的歸屬,那是天下人都希望棲身的繁華都市。大唐,是天下人的文明中心,長安城中形形色色的西域人、高麗人還有日本人是最好的證明。如今,這樣的盛世繁華已經走到了盡頭,他難以想象那個像豬一樣蠢笨的男人,竟然是親手結束這一切的始作俑者。悲上心頭,一種亡國之感充斥在王維的腦海。然而,當王維陷入感慨之際,宮中再次亂成一團。

造化弄人,夜半時分,軍情再一次傳入宮中。安祿山取得潼關之後,立即長驅直入,大舉進軍長安,竟然沒有休整部隊,更沒有進行慶祝。意識到了危險越來越近的玄宗,決定立即出發。本來定好要在第二日清晨撤離的隊伍,竟然在半夜就走得七七八八。王縉被卷在淩亂的出奔隊伍中,一時之間也無法通知王維。

等王維清晨起床準備入朝之時,玄宗已經走了兩個多時辰了。四野寂寂,沉睡的大唐王朝還沒有發覺禍患的到來。宮中仍舊一片祥和,隻是來往相告的奴婢們臉上多了分不可置信的神色,他們腳步匆匆,王維知道,下一刻,這個安靜的地方將要轟然倒塌。他不是沒想過追上去,隻是往來已經毫無痕跡,自己又向哪個方向追逐呢?外麵戰亂紛紛,如果被叛軍抓住了,人死事小,失節事大,還不如留在長安。

早朝的官員們,從剛剛的麵麵相覷,到現在的沉寂無聲,他們似乎知道發生了什麼,王維能夠想到下一刻他們一定會作鳥獸散。隨著這些人的離開,長安城將籠罩在陰暗的恐懼之中。

如今,長安城中還悄無聲息,消息還沒有傳開。百姓依舊懷著忐忑的心情,進行著正常的生活。酒肆客棧開門迎客,路邊的小攤販吆喝著,熱鬧和喧囂隨著日頭一起緩緩升起。

從朝中出來,大家都神色匆匆,玄宗出奔的事情已經能從他們逐漸聚焦的瞳孔裏映射出來。王維逆著人流,已經年近花甲的他從來沒有這般沒有歸屬感,他仿佛聽到了金戈鐵戟相撞的聲音,仿佛聽到了戰馬嘶鳴、人聲鼎沸。漸漸的,他開始接受自己即將麵對的事情。現在他要做的事情就是潔身自好,不接受偽職,不為安祿山效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