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高義難自隱
才是寢園春薦後,非關禦苑鳥銜殘。
——王維·敕賜百官櫻桃
一個人,在曆史的洪流中顛沛,無論從時間空間上來衡量,以一人之力與時間之悠遠抗爭,我們不難發現個體的渺小。在命運的麵前,抗爭與妥協往往殊途同歸,那麼也就無所謂偉大與英雄。王維是唐代幾百年曆史滄海中的一粟,他左右不了宿命賦予他的苦難與幸運,也隻好追求自己內心的平靜,這是王維唯一能把握的事情。你不能因為這樣就去譴責他的懦弱,試問在曆史的洪流麵前,有幾人可以不隨波逐流?
儒家有句經典被曆代文人奉為圭臬: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王維現在的職位隻能做好獨善其身,可是這並不能阻止他心懷天之下憂,更不能阻擋他悲天憫人的情懷。天寶十年(751年),安祿山為了邀軍功,屠殺了很多奚和契丹的百姓。此消息一經傳回長安,玄宗甚是高興,任安祿山為河北道采訪處置使。不真正到過地方的人,不真正看見過在天災人禍下人類生命渺小的人不能夠明白王維此刻的心情。他仿佛看見了屍橫遍野的百姓,仿佛看見了哭爹喊娘的稚子,仿佛看見了永遠也等不回歸人的少婦。胡人的生命也是生命,眾生平等,天下蒼生何辜?功名利祿難道真的比生命還要重要?更何況這些人喪生竟然是為了一個恬不知恥、禍國殃民的奸臣!當時王維曾經有《送陸員外》詩雲:萬裏不見虜,蕭條胡地空。無為費中國,更欲邀其功。詩歌中,王維諷刺了安祿山殺戮過重,同時對窮兵黷武所帶來的人力物力財力的損失也進行了委婉的批評。
堂前春燕飛進尋常百姓家之時,春意盎然到來。這個春天有些決絕的味道,一切都在冥冥注定中朝歧路的方向發展。近日弟弟的行蹤越發不可捉摸,兄弟倆已經好久沒有見麵了。他開始常常外出,王維常常幾天都看不見王縉的身影。趕巧一日王維下朝後,需要留在長安宅院中打理家事,所以沒有回別墅。晚了就留宿在京中。
王維坐在窗邊,正在整理著他近日來與朋友們相互酬和寫的詩作,這詩集的名字他都想好了,由於大部分都是在輞川別業所作,所以就叫《輞川集》。春寒料峭之時,王維身著厚厚的衣服,滿室檀香繚繞。他安靜地坐著,像是一幅畫。王縉從外歸來,看到哥哥的房中竟然亮著蠟燭,想來王維沒有離開。自從自己暗自投靠了太子李亨,常常出外幫助太子處理事務,有多久沒跟哥哥交談他都不記得了。於是王縉吩咐下人備好酒菜,自己款步走向王維的院子。
敲門之後,王縉開口道:
“哥哥今日怎麼沒回別業?”
抬頭看見是弟弟進來了,王維放下了筆,笑著說:
“今日家中下人們放月錢,我已經好久沒有看見他們了,所以過來照看著,忙完了天色就晚了,所以今晚就留下來了。”
王縉看到王維手錄詩歌,不禁羨慕起哥哥的清閑來,“哥哥好雅興,這些詩歌是什麼時候作的?我竟都沒有讀過了。”說完了自己也有深深地無奈。一個人追逐夢想的腳步不停,那麼他需要付出的則比常人要多很多。有得必有失,可這得與失的評判也不過在一念之間罷了。放棄功利的計算,所謂的得失不過是心境上的平衡。
“縉兒你最近清瘦了不少,朝堂上的事情你要多加小心。”
“哥哥說得是,今日裏朝堂上暗流湧動,真的很難應付。我也打算去哥哥的別墅小住幾日,不知道哥哥是不是歡迎?”
“哈哈,你這說得哪裏話,別業是我的,難道不是你的?你願意,來住便是了。”
王縉溫暖地笑笑,然後正色說道:“哥哥最近要小心,朝堂上不日將有大變。”
可是王維並不以為意,“我一個閑人,不會有人注意到的,你且放心,放手去做吧。沉浮這些年,我在為官這些事上的心思倒是少了,不然還可幫幫你。”
說到這裏,門外仆人敲門。原來是王縉事先安排的酒菜已經送來了。
“咱們兄弟也有些日子沒有見麵了,今日何不就著這春花秋月痛飲一場?倒也不辜負這良辰美景。”
“嗬嗬,好,今晚我們就不醉不歸。”
也許是曾經一起宦遊的經曆,也許是他們對佛學共同的追求,這對已經年過半百的兄弟,感情非常好,從來沒有過鬩於牆的摩擦。此刻,他們仍舊像從前一樣,喝酒、論詩、談畫。如果歲月一直如此靜好,那麼當是多麼幸運的事情。
兩個月以後,王維接到聖旨,自己從左補闕的職位調離,被任命為文部郎中。這雖然仍舊是閑職,可是品級卻由八品升到了五品。王維知道這是弟弟在暗中幫助的結果,他也安然地做著他的文部郎中。自保,不讓政敵抓住把柄以連累王縉,這是他能為弟弟做的唯一的事情。
而此時的朝堂用暗流洶湧來形容一點也不為過。楊國忠與李林甫的權力鬥爭達到了頂峰,此時的李林甫不但逐漸失去了玄宗的信任,身體也每況愈下。玄宗已經暗中將楊國忠當作李林甫的替代品了。可是說起楊國忠的作為,比之李林甫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楊國忠執政期間,對外曾經發動過兩次戰爭,攻打的對象是南詔。不幸的是兩次都以失敗告終,對國庫和國力的損失直接導致了空虛的程度。天寶十載( 751年),楊國忠剛剛上任京兆尹一職,京畿重地的治安完全掌控在他的手中,權力之大可見一斑。他趁機推薦自己的黨羽鮮於仲通為劍南節度使,並命令他率兵攻打南詔,結果大敗,士卒陣亡六萬人,南詔投奔歸附了吐蕃。對此楊國忠不但沒有處罰鮮於仲通,而且還為其大邀戰功,被蒙在鼓裏的玄宗還真的以為自己身邊都是精兵悍將。緊接著,楊國忠又上書請求第二次發兵攻打南詔。玄宗便命令在長安、洛陽、河南、河北各地廣泛招兵。楊國忠派禦史到各地去抓人,把他們帶上枷鎖送到軍營。父母、妻子哭聲遍野。
在朝廷上,楊國忠讓文部選官之時,不論才華,隻看資曆,為官年頭多的就可以留下。以便籠絡人心、建立自己的勢力範圍。按照唐朝的規定,宰相兼任兵部尚書和吏部尚書,職權範圍已經很大了。為了避免一人獨攬大權,選官的職責應該交給侍郎以下的官員辦理,而且手續十分嚴格,必須反複進行篩選才可。然而楊國忠卻私自擬好名單,然後命令胥吏到自己家中,命令左相陳希烈和各個相關部門的長官都彙聚到一起,當中宣布名單,一天就完成了原本應該半年多完成的工作。選官大權由是被楊國忠一人壟斷。如此一來,楊國忠的做法表麵上看竟然提高了工作效率,而且迎合了一些人的需要,所以他的親信們竟然請求玄宗,給楊國忠在省門立碑,以讚揚他的選官之“功”。玄宗於是讓鮮於通起草碑文,並且親自修改文書,刻好後立於省門之側。
這樣一來,李林甫的權力就被架空了。麵對這樣的頹勢,任李林甫如何狡詐,在失去了玄宗的崇信之後,一切都成為了妄談。他隻求不在有生之年,被罷官抄家砍頭就好了。
天寶十二年,李林甫病逝。玄宗旋即派命楊國忠擔任右相,兼文部尚書,判使照舊。楊國忠以待禦史升到正宰相,身兼40餘職。為了斬草除根,楊國忠糾結朝臣,誣陷李林甫在世期間勾結外敵賣國等幾十餘條罪狀,還未下葬的李林甫,在死後竟然被削去官爵,改以小棺如庶人禮葬之。李林甫的子孫流放嶺南,即為今天的廣東廣西等地,家產全部被沒官。
宿命的輪回是一個奇妙甚至荒謬的過程,削官爵、流放子孫、抄沒家產,李林甫為相的十幾年裏,他不知對多少忠臣良將設下了這樣的圈套。如今報應不爽,雖然楊國忠用了卑鄙的手段,為的是達到卑鄙的目的,可是不能不說李林甫得到的懲罰是他應得的。
李林甫死後,王維覺得一直壓在自己身上的巨石仿佛被那開了。他以為自己又有了機會,事實也是如此,隻是其中的波折,王維並未預見到。這一時期,王維的詩風又見活潑的傾向。可是這活潑並不代表王維對自己的政治生命再次充滿了期待和激情,對於這樣一位悲天憫人的才子來說,沒有什麼事情比奸相遭到懲罰來得更快意了。例如下麵這首詩就是這樣:
敕賜百官櫻桃
芙蓉闕下會千官,紫禁朱櫻出上闌。才是寢園春薦後,
非關禦苑鳥銜殘。歸鞍競帶青絲籠,中使頻傾赤玉盤。
飽食不須愁內熱,大官還有蔗漿寒。
如果這首應製之作還不能表現王維詩風的轉變的話,下麵這首與友人的酬和會更好的表明:
同崔員外秋宵寓直
建禮高秋夜,承明候曉過。九門寒漏徹,萬井曙鍾多。
月迥藏珠鬥,雲消出絳河。更慚衰朽質,南陌共鳴珂。
所謂快樂,就是高興的事情很快就會過去。李林甫的下台讓王維暫時有了愉快的心情,可是他很快就發現了楊國忠比之李林甫,有過之而無不及。這時的王維已經無心思考朝政了。他把自己的心思全部花在經營輞川之上,在王維的經營之下,輞川別業已經變成了文人僧人交遊的好去處。春、夏、秋、冬,王維以一個藝術家獨特的敏感,記錄著輞川別樣的色彩,王維筆下的輞川靜謐、疏朗、安寧、美好。
王維生性喜好交遊,在他眾多和尚朋友中,有一個人很值得一提,他的名字叫晁衡。晁衡原名仲滿,即為曆史上有名的東渡和尚--阿倍仲麻呂,日本人。唐朝是當時世界上最為發達的地方,所以很多國家例如波斯、高麗、日本都會派來遣唐使或者留學生,這些人生活在長安,學習唐朝先進的文化和技術。
晁衡是唐玄宗開元五年(717年)隨日本遣唐使來中國的留學生,到唐朝後改姓名為晁衡。曆仕玄宗、肅宗、代宗三朝,任秘書監,兼衛尉卿等職。王維與他的相識在什麼時候、是什麼事情,現在統統不可考證了,但有一點可以證明,兩個人的關係很好。
天寶十二年(753年),藤原清河作為大使的日本第十二次遣唐使團來到長安,並且迎接著名的鑒真和尚赴日傳授佛法。十月,晁衡陪同使團到揚州延光寺禮拜鑒真和尚,之後隨同返日。
王維常常與晁衡在輞川談論佛法,交情甚篤,眼看著晁衡要離開,古代交通不發達,海路遙遠且不甚安全,王維對朋友歸國十分不舍也很擔心,所以作《送秘書晁監還日本國》相送,原文如下:
積水不可極,安知滄海東。
九州何處遠,萬裏若乘空。
向國唯看日,歸帆但信風。
鼇身映天黑,魚眼射波紅。
鄉樹扶桑外,主人孤島中。
別離方異域,音信若為通。
2. 時見起行塵
花落家僮未掃,鶯啼山客猶眠。
——王維·田園樂七首
天寶十三年(754年),王維五十六歲,升任給事中。給事中官列正五品上,是門下省的職位。而且是相當重要的職位,它的職責是分判本省即門下省日常事務,具體負責審議封駁詔敕奏章,有異議可直接批改駁還詔敕。百司奏章,得駁正其違失,事權甚重。
這是王維為官幾十年來,所擔任的職位最高,權力最大的官職。生活有時候就是這樣可笑,當你不需要時候,他偏偏給了你曾經魂牽夢縈的東西。此時此刻,王維的心思已經不在政治前途上了,他更願意寄情於山水和禪宗,自我的放逐有時候更是一種自我的救贖。無欲無求的王維,麵對這樣的重要的職位,也是每日不過是完成應該進的職責罷了。不求有功,但求無過,但求無愧於心。
山中自在寧靜,王維也樂在其中。初冬之時,夏日裏叮嚀作響的溪流此刻竟漸漸清淺起來,露出了河床上圓潤多樣的石頭,清澈的溪流便這樣跳躍在粼粼白石之間。寒風徐徐吹過,又到了楓葉染紅時,翠綠的青山點綴一抹絢爛的紅色,分外醒目宜人。這樣的秋日最適合登山獨行,色彩明麗的山景是最好的伴侶。白雪皚皚之時,王維自己躲在屋中臨字作畫,若是除去朝中瑣事煩擾,日子倒也自在快樂。
山中好風日,時間過得自然很快,秋去春來,輞川迎來了一位客人。此人詩才很好,在中國文學史上小有名氣,是王維的摯友。他的名字叫錢起。
錢起,(710~782年),字仲文,吳興(今浙江湖州)人。他是王維眾多好友之一,唐代著名的詩人。其詩風格清奇,與郎士元、司空曙、李益、李端、盧綸、李嘉祐等並稱大曆十才子。
錢起來的時候,王維正在文杏館前麵忙得不亦樂乎。遠處看來,他卷起褲管和衣袖,身著深褐色的短打,臉上洋溢著興奮地神色。走近了才看到,他在打理館上斜倚旁出的枝葉。這文杏館的構造頗為奇特,確切地說它是建在杏樹上的。房舍中的承重柱子--屋梁,是截斷了文杏安作的。香草編織的屋宇,取屈原以香草美人自喻的典故,表現主人品格高潔,不與世人同流合汙。取法自然,王維最是中意的自然之美表露無遺。屋宇不大,可是在杏花盛開之時,馥鬱清香縈繞鼻尖,確實別致有趣。“怨不得此處名叫文杏館,原來是這麼建造的。”錢起心中暗忖。想著,他走上前去,說道:
“王兄好雅興,怪不得世人都誇兄之輞川為大唐之世外桃源,這春景實在是美。看看這滿山的青翠,驟雨般沾濕了衣衫!”
“仲文來啦,你怎麼有閑情來我這逛逛啊?”王維笑著回答。
“哈哈,快點拿出你的好酒來,我是來辭行的!”
“辭行?又要調任了?”
“朝中塵世煩擾,我決定效仿王兄,隱居藍田,今日特來辭行。”錢起笑嗬嗬地說道。
“來來來,快進來,如今桃花待放,那桃花塢我也好久沒去了,今日咱們就去那處吃酒如何?”
“美則美矣,隻是桃花嬌弱,更似少女情懷。我卻最愛王兄竹裏館那一處鳳尾森森,身處其其中總是不免想起竹林七賢,更有一番風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