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緣聚緣散(1 / 3)

1. 山頭鬆柏林

雨中草色綠堪染,水上桃花紅欲燃。

——王維·輞川別業

長安繁華依舊。大街上,吆喝聲、買賣聲、討價還價聲連成一片;酒肆裏,店小二端著飯菜在大堂穿梭往來,不時傳出談笑聲、行令聲;舞館裏,絲竹之樂不絕於耳,裙擺翩躚,到處都是一片歌舞升平的景象。然而此刻的盛唐,宛如一襲外表華美的袍,可是裏麵卻長滿了醜惡的虱子。整個國家的權力都掌握在口蜜腹劍的奸臣李林甫手中,安享盛世太平的玄宗並未意識到危險正在一點一點地靠近。

前文講到過,李林甫在朝堂上籠絡官員,在後宮中諂媚討好武慧妃,是武慧妃一黨。武慧妃深得玄宗寵愛,在後宮地位穩固。可是當時的太子李瑛並非武慧妃所出,她深以為恨,一直希望自己的親生兒子壽王李瑁能夠奪取太子之位。所以在她的授意下,更是為了自己的利益,早在張九齡未被罷黜之時,李林甫就勾結朝臣,對太子李瑛進行彈劾。奈何當時張九齡、裴耀濟等幾位賢相的阻止,一直沒有成功。

李林甫相繼設計罷黜了張九齡和裴耀濟的宰相之位後,細心的他發現玄宗其實並沒有想象中那麼喜歡太子李瑛,甚至對他有厭煩的傾向。於是他又糾結群臣,誣告太子李瑛企圖勾結外王謀反。對於此事,玄宗內心也是矛盾的,他雖然不喜歡兒子李瑛,可是玄宗也不相信李瑛會謀反。所以他與群臣討論此,眾大臣以隋煬帝廢除太子另立的曆史教訓,讓玄宗明白太子之位的廢立涉及國本,不可以輕易廢除。可是散朝之後,玄宗把李林甫留了下來,問道:

“太子廢立之事,愛卿有何看法?”

李林甫深知玄宗想要廢除太子的意思,但是他沒有直接推波助瀾,而是聰明地把此事從國家大事變成了皇上的家事,這樣一來,群臣就沒有理由再幹預了。所以他略作思考,便回答道:

“回皇上,臣以為,這些都是天子的家事,外臣是沒有資格插嘴的。”

“愛卿深知朕心,此事就這麼辦吧。”玄宗非常高興,以為李林甫對自己忠心耿耿。此後,為了斬草除根,李林甫又想辦法設計坐實了廢太子李瑛謀逆的罪名,這樣一來,玄宗就不得不殺掉這個兒子。但是事情卻沒有繼續朝著李林甫和武慧妃設想的方向發展。玄宗雖然殺掉了太子李瑛,可是他並未屬意於壽王李瑁,而是重新立忠王李亨為太子。

他李林甫如何狡詐,他這次也押錯了賭注。可是事已至此,李林甫是武慧妃和壽王李瑁一黨,已經是人盡皆知的事實了。李林甫想著,既然自己得罪了太子李亨,那莫不如一得罪到底,再想辦法鏟除他,否則以後李亨登基後再轉過頭來收拾自己就麻煩了。

當時與李林甫一起在朝為相的還有韋堅和李適。太子李亨的正妃韋氏是韋堅的妹妹,所以韋堅是太子在朝堂上有力的外援。同時,韋堅為人和善,與朝臣大多交好,同另外一位丞相李適關係也不錯。相較之下,李林甫倒是被孤立起來了。若是想廢除太子之位,必定要先剪除太子在朝堂之上最有力的黨羽--韋堅,而要對付韋堅,又要從他的外圍關係——李適下手。

李適為人較為狂放,想除掉他並非難事。有一次下朝之後,他假裝與李適商量,說道:“華山發現了金礦,如果找人開采,成功後國庫會立時充盈,隻是皇上還不知道這件事情,我正想著與李相商量著找個時機告訴皇上。”當李適將此事告訴皇上以後,李林甫又偷偷地跟皇上說其實這件事情他早就知道了,隻是金礦事關龍脈,不可輕易開采,所以還在考慮有沒有兩全其美的辦法。玄宗聽後,心裏對李適很不滿意,覺得他做事太過魯莽,不適合做宰相。

如果你一旦對某個人產生了疑心或者不滿,那麼他做的所有事情,你看了都會增加自己的不滿意。平常人如此,身為一代天子的唐玄宗,此心尤重。有了這個心理暗示以後,事情變得容易起來。李林甫糾結一幫酷吏,在李適執掌兵部的事情中找出破綻,一舉搬到了李適。

李適既然已經被除掉,剩下的就是韋堅了。沒了李適相互依靠的韋堅,孤掌難鳴,雖然對李林甫深惡痛絕,可他還是沒有機會。時值邊將皇甫惟明裏了大功,回朝接受封賞。皇甫惟明同韋堅一樣,憂心國事,對李林甫的奸佞深惡痛絕,所以太子李亨、韋堅和皇甫惟明自然結成同盟,共同商議除掉李林甫的辦法。

李林甫的心腹楊慎矜打入太子一黨,把他們聚會的時間地點和情況報告給了唐玄宗。太子與外臣,還有守邊重臣內外勾連,自古天子沒有不重視這樣的事情的。所以玄宗得知後大怒,罷黜了韋堅,將皇甫惟明下獄。李林甫看到事情的嚴重,他想到太子的正妃韋氏是韋堅的妹妹,所以極力拉太子下水。可是太子主動廢了韋氏,此後,李林甫又對太子另一個妃子杜氏的父親發難,以貪汙的罪名將他下獄,太子有主動廢掉了杜妃,以撇清幹係。三番兩次都沒有除掉太子,李林甫也隻能暫時作罷。

經過李林甫的一番折騰,朝堂上人人噤聲,左右宰相都是李林甫的心腹,唐朝的權力中心一下子陷入了黑暗之中。王維回朝後麵對的就是這樣的情況。王維本身就被視為張九齡一黨,又與在濟州任上結識的裴耀卿關係非同一般,在這樣的情況下,想要自保已經是很難的事情了,更遑論實現政治理想。所以王維也就安之若素,做著小官,過著隱逸的生活,倒也愜意抒懷。

王維和王縉兄弟倆都信奉佛教,二人平時生活居常蔬食,不茹葷血,到了晚年的王維更是常年吃素,不著彩衣。此時的王縉已經官至兵部侍郎,是一個不大不小的官職。而王維澤利用官僚生活的空餘時間,在長安的南藍田山麓修建了一所別墅,即為後世著名的輞川居所的雛形。這座別墅原為唐初詩人宋之問的居所,可謂曆史悠久的雅居。別墅不大,坐落於輞口,是一個寬敞的去處,有輞水繞房舍而行。背靠山峰,前倚靜湖,旁邊有山林和溪穀,其間散布若幹館舍,用作招待朋友和親人。

年逾不惑的王維,在別墅上花費了很多心思。這座別墅最初的用意是為母親崔氏而建。崔氏常年念佛,又拜南宗為師,王維希望給母親找一個清淨的地方頤養天年。輞川在長安周邊,離自己和弟弟又近,方便照顧年邁的母親。

天寶二載(743年),王維四十五歲,王維的官職又有升遷,從左補闕任庫布員外郎。王維的官位始終徘徊在六、七品上,工作自然也就清閑。輞川別墅也打理得七七八八,是時候接母親來此安享晚年。

王維滿懷欣喜地回到太原老家,家中已經不是茅草屋一間,雞舍若幹的老樣子了。自從王維和王縉兩兄弟在外做官後,家中的生活有了很大的改善。特別是王縉的官位雖然不足以總覽朝政大權,但在他的經營下倒也穩步上升。自古權和錢就有著密不可分的關係,王縉似乎對金錢有著特別的興趣,所以當他的職權可以允許他擁有更多的錢財時,他沒有理由拒絕。

此刻王維看見的是一座低調的府邸,門前坐著兩隻石獅子,大大的鐵環掛在門上,安靜肅穆得有些不正常。王維快步上前,敲響了門上的鐵環。一個頭發花白的老者探出頭,看見是自家的大老爺回來了,王管家不禁老淚縱橫:“大老爺,快點去看看老夫人吧,晚了怕就來不及了!”王維怔住了,一瞬間後他明白了,顧不上放下行囊,他衝進了母親崔氏的房間。

推開門,一股檀香撲麵而來,讓風塵仆仆的遊子心安靜下來。室內空洞雪白,沒有過多的裝飾,大堂上隻有靜坐時候用的蒲團和木魚。向內望去,雪白的被子下,躺著一位滿頭銀發的老人,平淡安詳的麵容上爬滿了歲月的痕跡。她的臉上並沒有病痛掙紮的神色,如果不是艱難的呼吸聲和上下起伏的被子,你根本不會以為床上躺著的是命已垂危的老人。

這是自己的母親?她滿頭的青絲何時變成了白發?記憶中,母親還是那個溫婉的女子。在自己淘氣捉弄師父挨罰後,心疼地教育自己的人;在自己玩得滿頭大汗後,幫自己拍打掉身上塵土的人;弱冠之年,為自己縫製棉衣的人……王維站在原地不敢靠近,他怕看到母親難過地喘息,他更怕失去親人時候無力的感覺,那種感覺叫做子欲養而親不待。這時,床上的崔氏艱難地張口:“是維兒回來了嗎?”

“哎,是維兒回來了!孩兒不孝,沒能侍奉在母親身旁。”

“為娘的隻希望兒子們都過著自己想要的生活,這是我帶你們來到這個世界上最大的心願。維兒不要自責,看著你們生活得愜意,娘心裏很高興。”

“娘,您的身體……”王維欲言又止。

“生死有命,維兒你參佛這麼久,應該明白這個道理。”

王維沒想到,眼前的老人對生死看得如此淡薄,崔氏的睿智和了悟,王維從來都不懷疑,可是卻不知道自己的母親已經到了這樣透徹的程度。“嗯,維兒知道了。娘您還是少說話,多休息。維兒這次回來就不走了,以後我們有的是時間聊天。”

崔氏輕輕地點點頭,表示自己知道了。“既然這樣,維兒你先去換下這身衣服吧,旅途勞頓,你一定累了。先去歇歇。”王維快速地梳洗收拾妥當後,叫來了王管家。

“母親是什麼時候病的?為何如此嚴重?”

“回老爺的話,老婦人這次病來得凶猛,想來才半月有餘,之前倒是沒什麼征兆。隻是有一天晚上老婦人著了風寒,突然就臥床不起了。”

“可有請郎中來看?”

“郎中來過了,說是已經盡力了。”

“嗯,馬上派人去通知二老爺,要他速歸。”

“老奴在老婦人病倒第二日就派人去告知兩位老爺了,隻是旅途遙遠,一時還未到,大老爺竟然就回來了。”

“嗯,麻煩王管家下午再去請了郎中來相看,母親的病雖然嚴重,可還是要盡力一治。”

“老奴這就去。”

“嗯,王管家你辛苦了。”

遣退管家,王維又靜靜地陪在母親身邊。他們不需要過多的交談,王維覺得隻要自己能夠陪在母親身側,就是最大的幸福了。他知道,母親的時間不多了,他希望用自己僅有的時間多跟母親相處,抓不住的是流年,抓得住的是時光。生離,死別,王維經曆了太多,可每一次都這麼痛。正所謂雲空未必空,麵對至親的離世,又有幾個人能夠真正地大徹大悟、不悲不喜?

時間,時間,你別催,該來的我不推,該走的我不追。

2. 清冬見遠山

山中習靜觀朝槿,鬆下清齋折露葵。

——王維·積雨輞川莊作

蒲州是一個人傑地靈的去處,這裏有王維太多的回憶。初到這裏,他還是十多歲的孩子,母親操勞的背影還留在記憶裏。他開始和埋葬愛情的小巷還安然地橫在那裏,他讀書的書房還寂靜地坐落於前方。曾經年少時的朋友和師長,述說著輕狂的少年的夢想的影子。

如果說六十年是一個甲子,那三十年也算是半個輪回來。三十多年後,王維仿若重新回到了原點,說起來若半輩子般長久,可實際走過,不過是倏忽一瞬。當自己頂著花白的頭發,再次回到這裏,王維不走親訪友,更無心不遊山玩水,他沒時間留戀和回憶,他要與死亡競賽,爭取到哪怕一點點時間,去和母親作最後的訣別。每天的生活,除了陪母親崔氏外,就是靜佇窗前,攜一縷清風,續一杯清茶,邀一輪明月,遠離俗世的喧囂,把心全都交付給親情和愛。

夏天的風吹過樹葉嘩嘩作響,窗外的蟬鳴愈發響亮,燥熱的氛圍傳遍每個角落,屋內卻靜得可怕。母親又一次陷入了昏睡,病入膏肓,郎中也束手無策。王維和崔氏都知道,他們現在不過是在等待,等待死亡的降臨。王維依舊如往常般陪在榻前,他手捧經書,希望從裏麵找到自己的慰藉。這麼多天,王維都在自己的自責中度過,他後悔自己沒有早早地盡孝道,後悔自己沒有在母親有生之年體貼入微。王維想,或許這是上天給自己的懲罰,才讓他興致勃勃地準備好輞川別墅後,母親沒有機會享受。然而慚愧不等於自卑,懺悔不等於後悔。當一個人開始反省自己的行為時候,對當做卻沒有做的事情感到懺悔,就會努力去彌補;對於犯下的錯誤若是心生懺悔,就不會推卸責任,勇於承擔。然而,唯獨死亡這件事情,不給人第二次的機會,王維手中拿著《維摩詰經》,久久地注視著窗外,看見落霞齊飛,心中卻滿是悔恨。

崔氏悠悠轉醒,看見的正是這樣的情景,抑鬱的王維滄桑地坐在桌邊,晚霞映紅了他的衣服和臉,一抹難以磨滅的難過浮現在他的臉上,兒子那自責難過的神情讓她歎氣。看來維兒又有了執念,在其中徘徊找不到出口。王維轉身看見母親醒來,趕忙收拾好表情,起身倒了杯清水,他扶起母親,半靠在床頭,一點一點地喂給母親喝。崔氏在喝了半杯之後,搖頭示意不再需要水。她淡淡地開口:“維兒,娘看見外麵的晚霞很是漂亮,你推我出去看看吧。”

“娘,您的身體不適合過多的勞累,還是在屋內看吧。”王維擔憂地說道

“我的身體我知道,沒事。”

看著母親執拗起來像個孩子,王維也隻能招呼管家一起抬母親出門。許久沒有聞到新鮮空氣的崔氏,在看見漫天晚霞的一瞬間,精神竟好了很多。“維兒,為娘有幾句話想囑咐你。”

“娘,您說,我聽著”

“苦樂無二境,迷悟非兩心;一念天堂,一念地獄。人生的痛苦和快樂,一半來自生命裏的境遇,一半來自自己的心態。命運對每個人都是公平的,凡事有得必有失,就看你如何看待。”

“娘的意思是人可以沒有名利、沒有金錢,但必須擁有一份美好的心境。看淡了,是是非非也就無所謂;放下了,成敗得失也就那麼回事。”

“對,所以娘希望你以後都有一個好的心境。娘知道你對宛如的感情,以至於你這麼多年未續弦,娘也沒有逼你,隻希望你能心境坦蕩平和。如今娘已經知道自己命不久矣,可是娘不希望你責怪自己。”

“娘!”王維心中明白母親話中的含義,原來這些天,自己內心的糾結娘全看在眼裏,王維不得不再一次佩服這個飽經風霜的老人。

“這些日子,娘過得很是安慰,所以你不要再給自己徒增煩惱。娘對你很是放心,隻是你常常陷入難以自拔的困境,原本這些都來自你的內心,所謂轉境即是如此。世間萬事皆起於因緣,得於結果。參禪之人,不宜執念過甚。娘的話,你可懂得?”

王維點了點頭,“娘的話,孩兒不是不知,隻是人生在世,難免會有當局者迷的困境。我會記住您的話,雖然不能保證不再自苦,可這道理,孩兒今天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