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氏看到自己的意思王維已經明白了,就不再說下去,而是自顧自地回憶起來。王維也在一旁細細咀嚼母親的話語,一時之間,兩人都靜默地看著斜陽。
王縉一進家門,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幅情景:
滿頭銀發的崔氏安詳地坐在搖椅上,旁邊的石凳上坐著自己的哥哥王維。一老一少沐浴在夕陽的紅光中,他們偶爾交談,然後崔氏極目遠眺,似乎想衝破院牆的束縛,看看遠山上的青黛,還有河邊歡聲笑語的男女。王維抬手掖了掖滑落的被角,天色慢慢地暗了下去。終於在暮色四合的時候,王維輕聲說:
“娘,天涼了,維兒推您進去吧,若是娘喜歡,明日我們再出來散步。”
崔氏點點頭,王維整理好崔氏的衣服,正準備回屋。他們轉身看見佇立在暮色中的王縉,他們不知他在那裏站了多久,隻見他滿麵淚痕,風塵仆仆。這是自己的二兒子,棱角分明的臉上,有著剛毅的色彩,他像從前一樣,深沉內斂,善於克製自己的情感。
王縉穩步走過來,接過王維手中的車子,慢慢推崔氏回屋內,一時之間,三人都沒有說話。隻是各人臉上的表情並不相同。崔氏很是安慰,臨終之前,她還是見到了這兩個常年在外為官的兒子;王維的神色略顯平常;而王縉則是極力克製著自己噴薄欲出的悲傷。他們緩緩地往前走,像小時候一樣,不同的是,這次不再是母親牽著他們的小手,而是他們推著母親,悲傷地前行。
一月之後,在彌留之際,崔氏的病榻前依舊陪伴著兩個兒子。崔氏對生死早已看透,隻是對眼前的兩個兒子還有牽掛,她告訴王維:
“維兒,讓娘和縉兒待會,你去把書房裏的《維摩詰經》給我拿過來。”王維知道母親這是有話跟弟弟說,所以找到書之後,他又在書房多留了一刻鍾才回去。
崔氏知道王維的性子,所以也沒有什麼好擔心。可是對這二兒子王縉,崔氏知道他的野心很大,他對權力的欲望很強,同時愛財的特點也讓崔氏擔心不已,她怕這個兒子終究釀成大禍。所以臨終之前,她說出了對王縉的囑托:
“縉兒,娘一直對你有擔心,你和維兒不同。他的執念太重,所以容易自苦。可是你的心太大太廣,想要的太多太累。”
“娘您說得對,我是對理想不曾放棄過。”
“所謂心底無私天地寬。私是一種狹隘。若一個人私心太重,那麼今日之得必然成為將來更大的失去。狹隘者常蒙蔽,無心之過,無心之失,皆由此起。心胸寬一點,目光遠一點,人生的道路才能越走越寬。所以娘希望你不要太過在意身外之物,君子中內省。”
“娘,我知道了,您放心吧。”
崔氏緩緩地閉上了眼睛,王維從屋外進門,把經書交給母親。崔氏安詳地放下了手,這預示著生命走到了終點。時間凝固在這裏,他們都不願意離去,也許這是個噩夢吧,夢醒了看見母親還安詳地躺在床上。這一個月來,這樣的噩夢不斷出現在王維的睡眠中,他多期望這次還是一個冗長的噩夢。
該走的終究還是留不住,兄弟二人一反常態,並未放聲大哭,他們知道母親最不希望看見這樣的場景。王維想,母親走的時候是沒有遺憾的吧,否則她的麵容不會如此輕鬆。
參悟了人生的二人,對母親的離去,除了悲傷,還有一些天命的味道。母親早登極樂,未必不是一件壞事。同時,母親纏綿病榻時間很久,兄弟倆心中早就有了準備。所以簡單處理了家中的事物,王維和王縉為母親辦了一場並不奢華的葬禮。這也是母親所希望的。安靜地走,因為悄悄是別離的笙簫。
王家是大族,王維的母親崔氏去世,有很多親朋前來吊唁。王維和王縉葬了母親之後,王維曾賦詩一首,對前來看望的朋友表示感謝:
酬諸公見過
嗟予未喪,哀此孤生。屏居藍田,薄地躬耕。歲晏輸稅,
以奉粢盛。晨往東皋,草露未晞。暮看煙火,負擔來歸。
我聞有客,足掃荊扉。簞食伊何,疈瓜抓棗。仰廁群賢,
皤然一老。愧無莞簟,班荊席槁。泛泛登陂,折彼荷花。
靜觀素鮪,俯映白沙。山鳥群飛,日隱輕霞。登車上馬,
倏忽雲散。雀噪荒村,雞鳴空館。還複幽獨,重欷累歎。
譚元春在《唐詩歸》中評價此詩說:“四言詩字字欲學三百篇,便遠勝於三百篇矣,右丞以自己性情留之,味長而氣永。”一語道出了王維這首詩的特色。
母親去世,王維和王縉要丁憂三年。所謂丁憂,《爾雅·釋詁》中解釋:“丁,當也。”就是遭逢、遇到的意思。《尚書·說命上》對憂如此解釋:“憂,居喪也。”故丁憂即為遭逢居喪的意思。丁憂期限三年,期間要吃、住、睡在父母墳前,不喝酒、不洗澡、不剃頭、不更衣,並停止一切娛樂活動。丁憂的人不準為官,如無特殊原因,國家也不可以強招丁憂的人為官,因特殊原因國家強招丁憂的人為官,叫做“奪情”。
唐代的丁憂並沒有這麼嚴格,不需要子女應得吃住睡都在父母的墳前,不過在這期間不可為官倒是真的。王維和王縉安葬了母親後,返回了長安。三年能夠發生的事情太多了,對於官場來說,三年足以清洗掉所有已經建立的關係。所以,回到長安的王縉,雖然不能上朝,可他也不免暗自經營。王維則是借著這個機會,直接搬到了輞川別墅去居住了。
原本用來給母親頤養天年的地方,王維知道母親的喜好,所以並未在其中裝飾很多東西,齋中無所有,唯茶鐺、藥臼、經案、繩床而已。現在自己居住在這裏,倒也清淨。王維每每於此焚香獨坐,以禪誦為事。輞水繞房舍而行,雨後,水漲船高,撐竹花塢,與朋友裴迪浮舟往來,彈琴賦詩,嘯詠終日。倒也不失為一種情懷。輞川別墅的客人還有京中德高望重的僧人們,他們常聚於此,以談佛參禪為樂。著名的《鹿柴》即作於此:
空山不見人,但聞人語響。
返景入深林,複照青苔上。
山中寂靜無人,隻能偶爾聽到一陣人語響聲。相反相成,以動襯靜,更增加了山中的寂靜與樂趣。一縷夕陽的反光透過深林密枝,照射在青苔上,環境優美且清淨。王維就沉浸在這樣靜謐的氛圍中,長久體味著寧靜的趣味。不得不說,隱居於輞川的王維有了別樣的心境。
可這時的王維並非一心歸隱,他也不可能兩耳不聞窗外事。天寶四年(745),唐朝發生了一件大事,自此之後,唐玄宗的糊塗甚至可以說昏庸達到了極致。這件事情也讓王維隱隱感到了不安,有詩為證:
早朝
柳暗百花明,春深五鳳城。
城烏睥睨曉,宮井轆轤聲。
方朔金門侍,班姬玉輦迎。
仍聞遣方士,東海訪蓬瀛。
這是王維晚年少見的一首政治諷喻詩,隱隱可見他擔心玄宗重蹈秦皇漢武的覆轍,擔心朝中越來越大的潛伏著的不安因素。隻是王維不知道,他即將麵對的不僅僅是這一件事情,還有更多的不安因素蠢蠢欲動。對他來說,是折磨和苦難,可是對有些人來說,比如自己的弟弟王縉,則是機遇和挑戰。
3. 浮人日已歸
方朔金門侍,班姬玉輦迎。
——王維·早朝
故事的開始要追溯到開元二十五年(737年),那一年,唐玄宗最為寵愛的妃子武惠妃病逝。寵妃離世,玄宗心情十分苦痛,整天鬱鬱寡歡,十分頹廢。後宮佳麗三千,竟然沒有一個人能讓玄宗開懷。
高力士最是了解玄宗的心意,於是他到宮外去尋找能讓唐玄宗喜愛的女子。無意中,他在壽王李瑁--武惠妃的親生兒子的王府上,見到了當時是壽王妃的楊玉環。楊玉環體態豐盈,花容月貌。高力士立即把這件事告訴了玄宗。
開元二十八年(738年)十月,玄宗派人接楊玉環到臨潼溫泉宮。其時,玄宗奏起他的得意作品《霓裳羽衣曲》。而楊玉環似乎對音樂有著特殊的才能,當即起舞,如仙女飄逸,極盡其美,使唐玄宗大為高興。之後,玄宗常令貴妃跳《霓裳羽衣曲》,自己還親手操鼓,在一旁伴奏。可以說,玄宗與貴妃在一起盡歡,最經常的形式,莫過於歌舞音樂了。
楊玉環不但貌美,又能歌善舞,且為人極其聰明,善於逢迎。玄宗便喜歡上了自己的兒媳婦。但是他還是要顧及所謂的禮義廉恥,所以先將楊玉環度為道士,賜號“太真”,收入自己的後宮。當時,唐玄宗已經56歲,而楊玉環剛剛22歲。
五年之後,天寶四年(745年)八月,唐太宗冊封楊太真為貴妃。王維此時對朝廷的狀況十分擔憂。朝堂之上,有李林甫專權欺上瞞下,內宮之中,玄宗和楊貴妃的不倫之戀本就惹人非議,何況自從有了楊貴妃,後宮佳麗均無顏色,專寵從來都是外戚之禍的根源。前文提到過的的《早朝》即是在這樣的情況之下寫就的。
天寶五年(746年),王維三年的丁憂之期已滿。他回朝為官,這時候,朝中的權貴除了奸相李林甫以外,後起之秀--楊國忠也不得不提。
楊國忠原名楊釗,是楊貴妃的遠房哥哥。楊釗是個放蕩不羈之人,喝酒賭博五一不精通。30歲時曾在在四川從軍,他雖表現優異,可因為當時的節度使張宥對他不滿,所以隻能屈居人下。後經人推薦,在劍南節度使章仇兼瓊帳下任采訪支使。
此時的楊玉環已經封為貴妃,且她的三位同胞姐姐也很受寵,楊釗便利用這個裙帶關係,在朝廷站穩了腳跟。玄宗啟用楊釗,一方麵是由於他是楊貴妃的哥哥,這樣做是為了博貴妃一笑;另一方麵,玄宗已經發覺李林甫在朝中的權力過大,為了製衡李林甫,他需要提拔在李林甫勢力之外的人,以達到相互製衡的效果。楊釗也很會利用關係與機會,他不但討好朝中重臣,跟李林甫也是相互利用,他很會專營,在體察玄宗心思上,比李林甫更有條件,所以他在朝廷的仕途更是一路暢通。在不到一年的時間裏,他便身兼15餘職,成為朝廷的重臣。
天寶七載(748年),楊釗建議玄宗把各州縣庫存的糧食、布帛變賣掉,買成輕貨送進京城,各地丁租地稅也變賣布帛送到京城。他經常告訴玄宗,現在國庫很充實,古今罕見。於是,玄宗在八載(749年)二月率領百官去參觀左藏,一看果然如此,很是高興,便賜楊釗紫金魚袋,兼太府卿,專門負責管理錢糧。從此,他越來越受到唐玄宗的寵幸。九年(750年)十月,楊釗因為圖讖上有“金刀”二字,請求改名,以示忠誠,玄宗賜名“國忠”。
隨著地位的升遷,楊國忠在生活上也變得極為奢侈腐化。每逢陪玄宗、貴妃遊幸華清宮,楊氏諸姐妹總是先在楊國忠家彙集,競相比賽裝飾車馬,他們用黃金、翡翠做裝飾,用珍珠、美玉做點綴。出行時,楊國忠還持劍南節度使的旌節(皇帝授予特使的權力象征)在前麵耀武揚威。楊國忠在與宰相李林甫的關係上,起初,二人一唱一和,互相利用。楊國忠為了向上爬,竭力討好李林甫,李林甫也因為楊國忠是皇親國戚,盡力拉攏。在李林甫陷害太子李亨時,楊國忠等人充當黨羽,並積極參與其活動。
他們在京師另設立推院,屢興大獄,株連太子的黨羽數百家。由於楊國忠恃寵敢言,所以每次總是由他首先發難。楊國忠與太子李亨的矛盾也由此愈結愈深。後來,李林甫與楊國忠由於新舊貴族之間的爭權奪利產生了矛盾,主要表現在對待王鉷的問題上。因王氏的寵遇太深,本是李林甫和楊國忠共同嫉妒的對象。但是為了牽製楊國忠,李林甫則極力提拔王氏;當楊國忠陷害王氏時,李林甫又竭力為其開脫罪責。由於楊國忠做了手腳。玄宗便開始疏遠李林甫,王氏也以莫須有的罪名被置於死地。王氏所兼職務全部歸楊國忠。
兩派勾結專營的朝堂,已經是烏煙瘴氣,吏治腐敗。麵對這樣的狀況,王維無奈更無力。所以他仍然選擇做一個遊離於朝堂之外的閑人,為了獨善其身,更為了自保。
一個人的生活必須有個寄托,當他的熱情逐漸褪去,夢想也漸漸模糊,那麼一定有另外的東西成為生活的中心。參禪禮佛便是王維此時的生活中心。因為已經官複原職,所以他不能再像以前一樣,整日居住在山中,不問塵世。於是他京中的宅院又有了人氣,王維晚上歇息於此,可是每次下朝之後,他還是會回到輞川別墅,吃齋念佛。
這日下了早朝,王維並未回輞川別墅。因為一位曾經的朋友張炎前來拜訪。王維等到了張少府,王維請他去了輞川別墅。這裏儼然已經成了王維會客參禪之地。張少府看了輞川的景致,也不免對王維的隱居以及在佛學上的造詣深感敬佩。同行的還有剛剛辭官,準備回到宣成隱居的張五。
“王兄此處別墅可是宋之問的居所?”張炎問道
“哈哈,確實。我本是經營此處,為的是以後接家母來此度過晚年。所以選了這麼個雅致的去處。”
“令堂可好?”張五問道
“唉,子欲養而親不待啊。”
二張知道了崔氏已經不在後,怕勾起王維的心事,忙轉移話題:
“維兄,這室內的畫作可是你的手筆?”
“沒見得誰能用黑白水墨把畫寫成山水的,這天下真真隻有他能做到了。”張炎趕快接下去。王維笑笑,並不以為意。反而是對張五的離別頗有感懷。
“張兄此次遠行,雖然以後不能與你朝夕相處,可是我心中甚是歡喜。”
“是啊,朝堂之上換亂不堪,我若有張兄這樣的勇氣,也早早離去了。”張炎也說道。
“唉,哪裏談得上什麼勇氣,不過是眼不見為淨罷了。況且我本喜愛山野生活,官場上的束縛讓我喘不過氣來。”
“若是能像維兄這樣生活,倒也是兩全其美。”
“我也是無奈之舉。”王維苦澀地說道。
“今日既然有幸與你二人共飲,王某不才,有詩一首,請二位一同品評。”說罷,王維不知從哪裏找來了筆墨,立於桌旁,奮筆疾書:
酬張少府
晚年唯好靜,萬事不關心。
自顧無長策,空知返舊林。
鬆風吹解帶,山月照彈琴。
君問窮通理,漁歌入浦深。
此詩前四句全是寫情,隱含著詩人偉大抱負不能實現的矛盾苦悶心情。頸聯寫隱逸生活的情趣。末聯是即景悟情,以問答形式作結,故作玄解,以不管作答,含蓄而富有韻味,灑脫超然,發人深省。詩人著意自述“好靜”之誌趣,寫自己對閑適生活的快意,並表示自己對天地間的大道理有所領悟,已經能超然物外,從表麵上看似乎很達觀,但從詩意中,還是透露出一點點失落、苦悶的氣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