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緣聚緣散(3 / 3)

“好一句‘自顧無長策,空知返舊林’,這不正是我們現在的寫照?”張五率先稱讚道。

“看來王兄的無奈有過之而無不及啊。”

“多虧有了此處可以解憂,否則我真不知這樣的日子要如何度過。”

“王兄,這一別不知何時能再相見,不知在下可有機會再聽一次王兄的演奏?”

王維笑笑,轉身取來了自己隨身多年的琵琶。自從妻子去世以後,王維很少彈琴,琴聲中的記憶還是太清晰,讓他不敢輕易觸碰。可是今天,麵對即將遠行的朋友的心願,王維還是拿出了琴。

輞水繞著房舍行進,院中的桑樹亭亭如蓋。這個小小的山坳裏,這樣幽靜的去處宛如世外桃源。大樹下落葉紛紛墜落,一葉知秋。夏末秋初,天高氣爽,風朗氣清。

王維端坐於屋前,深吸一口氣,悠揚的琴聲想起。彈的是曾經在九公主府上彈的《鬱輪袍》,琴聲激憤高昂,王維更是沉浸在樂曲的起伏中,一時竟然忘記了要招待兩位客人。張五和王維是舊友,自然沒有拘束,琴聲到酣暢處,他仗劍上前,劍氣一指,就著音樂舞了起來。張炎看到這樣的情景,自己也坐不住了。他走到案前,提筆開始作畫。曲終人散,王維和張五發現竟不見了張炎。正在尋找之際,張炎的聲音從室內傳來:

“哈哈,兩位兄長好雅致,愚弟作畫一幅,以記載今日兩位兄長的風采。”

二人走近了,看見一幅畫作,畫中一個著素衣的中年人,坐於屋前專注地彈奏著激昂的樂曲;另一個著青衫的人,手持長劍,揮舞著與落葉和微風融為一體。

“多謝賢弟!”二人齊聲說道,還伴著作揖的動作。說完三人都哈哈大笑起來。

“此處的題詞,我還沒有想好,兩位兄長有沒有好的建議?”

王維低頭不語,張五興奮地說道:

“我們之中,若論詩才,王兄若稱第二,何人敢居第一?這題詞的活兒,王兄你可不能推脫。”

王維看著畫不作聲,略作沉思後,他提了這樣一首詩:

送張五歸宣城

五湖千萬裏,況複五湖西。漁浦南陵郭,人家春穀溪。

欲歸江淼淼,未到草淒淒。憶想蘭陵鎮,可宜猿更啼。

這首詩的頭兩句,寫了張五故鄉之美。“欲歸江淼淼,未到草淒淒。”兩句則寫景含情,餘味不盡。友人即將遠歸,望著浩渺的江水,自然懷著遊子的無限惆悵,多少話語盡在不言之中。最後寫寫出了蒼涼遲暮之感,看似平淡而感情深沉,讓人不盡想到離別之苦。

“此畫配上王兄的詩,倒也是絕了!”

“以此作當成是為張兄送行的禮物吧,但願你此去不再煩惱,享受隱居的生活。我這居所雖沒有什麼特點,我卻最愛泛舟於水上,船塢裏飲酒賞景倒也別有一番風味,二位可願意一觀?”

“如此甚好。”二人同聲回道。

想到了就行動,王維找了個船家,為他們三人乘船,而自己卻在船中欣賞外麵的景致,好不愜意。這時,坐在船塢裏的王維,無意中瞥見岸上一個撲蝶的女子,這一望不要緊,竟然讓王維驚呼出聲。

這女子側麵看來和王維已故的妻子頗為相像,這是無數次出現在王維夢中的情節。王維以為是自己喝醉了,所以出現了幻覺。可是他走出船塢,定睛細看,女子還在那裏,明媚的笑容快要灼傷王維的眼。

時間定格在這一秒,所有的思念和記憶瞬間湧上腦海。

4. 清川興悠悠

月迥藏珠鬥,雲消出絳河。

——王維·同崔員外秋宵寓直

女子身著大紅衣裳,衣襟上畫著金色的牡丹。頭上步搖輕擺,手持團扇,追著一隻五彩的大蝴蝶,在田邊的地裏奔跑。王維有那麼一瞬間的恍惚,女子臉上嬌俏的神態,跟那年紅梅間調皮的宛如一樣。回憶與現實重疊,王維心裏生出無限的物是人非之感。在彼淇梁,有狐,其狀綏綏,若我心此刻之憂傷。王維站在船頭,想起的正是這首詩,其詩雲:

有狐綏綏,在彼淇梁。心之憂矣,之子無裳。

有狐綏綏,在彼淇厲。心之憂矣,之子無帶。

有狐綏綏,在彼淇側。心之憂矣,之子無服。

此詩所表之情,恰如摩詰此刻之心。上古原始時代,狐為求偶進而成為愛情的象征。《詩經·衛風·有狐》的女主角是孀居多年的寡婦,看到淇水之畔的男子,心有愛慕,故以狐起興,述說自己的深情。王維此刻雖然不能說對岸邊的女子有深情,可是這情狀,王維隻覺得看到了自己的妻子一般。

王維靜靜地佇立於船頭,小心翼翼地看著岸上的背影,仿佛怕自己一眨眼,就失去了這美好的回憶。眼中滿是回憶與憂傷,臉上不自覺地流露出複雜的神色。宛如離開也有十多年了,這十年,王維始終不能忘記妻子的深情。王維負手而立,微風輕輕吹過,他抬起一隻手撫摸自己下顎上的髯須,自己也漸漸老去。一種曆經世事的滄桑爬滿臉龐。當張五從船塢中出來透氣,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幅畫麵。聽到響聲的王維,回頭看見張五出來,想起船上還有客人,所以趕緊收拾情緒,繼續和二位的遊覽。可是情緒顯然沒有剛才高漲了。

晚上送走了兩位好友,王維的心情還是不能平靜。

自古逢秋悲寂寥,離人的心本就淒冷,奈何秋夜如此寂寥,這離別還隔著生與死,天與地。空洞無物的房間,王維焚上了檀香,他希望自己的內心能有有一刻的平靜。獨自坐在蒲團上,閉眼冥思。窗外是風吹過樹葉的沙沙聲,耳邊有山穀中不知名的鳥鳴,流水潺潺丁零。這些自然之聲仿佛跳躍成音符,譜寫了一曲自然的美妙音樂。更漏滴滴答答地想起,想來有二更了吧。想想自己,年近半百,孤身一人,雙鬢跟秋葉一樣,變換了色彩。不同的是,秋葉變成了繽紛的樣子,自己卻青絲變白發。明天春發之時,此刻的黃葉又會煥發出生機勃勃的綠色,而自己呢?也許下個春天,白發就會爬滿了雙鬢吧。可是在這個世上,有人不是孤獨的嗎?著名的《秋夜獨坐》就產生於這樣孤獨的一個夜晚:

獨坐悲雙鬢, 空堂欲二更。

雨中山果落, 燈下草蟲鳴。

白發終難變, 黃金不可成。

欲知除老病, 唯有學無生。

生命也許會被秋雨吹落,可是歲月卻永遠不會息止。萬物有其輪回生死的規律,人的生命雖然短暫,可是自然卻不會停止。而隻有信奉佛教,才能從根本上消除這種悲哀,解脫生老病死的痛苦。

正當王維在山中過著半隱半仕生活的同時,朝廷上卻暗流湧動。伴隨著楊貴妃的得寵,朝廷中盤根錯節的勢力有了重新洗牌的態勢。在這一次變化中,有人遭到玄宗的猜忌,從此開始走下坡路;有人受到重用而平步青雲;更有人繼續韜光養晦,積累並暗中擴大自己的勢力。在這一次利益的角鬥中,王縉終於看清了形勢,冒險地選擇了自己的隊伍。

事情的發生得從天寶二年說起。天寶二載正月,安祿山以平盧節度使,兼柳城太守、押兩蕃、渤海、黑水四府經略使的多重身份如朝。玄宗對其崇信有加,經常召見安祿山。而安祿山也聰明地討玄宗開心。一次他謊奏說:營州境內出現了害蟲,蠶食禾苗,臣焚香祝天說:“臣若操心不正,事君不忠,願使蟲食臣心;若不負神祇,願使蟲散。”忽然來了一大群紅頭黑鳥,霎時把蟲吃得精光。這件事情很大程度上取悅了玄宗,因為在第二年的三月份,玄宗下旨,安祿山取代裴寬,兼任範陽節度使。安祿山不但討好玄宗,對朝中說話有分量的臣子,他也大加籠絡。這其中就包括禮部尚書席建侯。他在玄宗麵前大力稱道安祿山公正無私,裴寬與宰相李林甫也隨聲附和。三人又都是玄宗所信任的人,“由是祿山之寵益固不搖矣”。

天寶四載(745年),得知了玄宗有吞並四夷的願望後,安祿山想到了可以用邊塞之功來取悅玄宗,所以他屢次率兵侵犯北方的奚與契丹。但在此之前,唐朝曾與契丹和奚和親,分別把公主嫁與奚和契丹,雙方關係友好和睦。安祿山這樣的進犯舉動,激怒了這兩個北方的少數民族,所以他們各殺公主叛唐,和親的關係就此撕裂。

天寶六年,安祿山再次入朝。曾因內宴承歡時,上奏玄宗說:“臣蕃戎賤臣,受主寵榮過甚,臣無異才為陛下用,願以此身為陛下死。”玄宗便命令楊銛、楊錡、楊貴妃與祿山以兄弟相稱,而祿山見貴妃寵冠六宮,與她搞好關係對自己十分有利,盡管他比楊貴妃大十八歲,卻甘心做她的養兒。從此,安祿山侍奉楊貴妃如母,因而得以隨意出入禁中,有時與貴妃對麵而食,有時在宮中通宵達旦,外麵流傳著不少醜聞。不過玄宗、楊貴妃還有安祿山三人都不以為意。

此時朝廷之上呈現出的態勢:李林甫的專權逐漸被打破;後起之秀楊國忠和安祿山逐漸奪取權力,與李林甫的矛盾初見端倪。同時,因為利益的衝突,楊國忠和安祿山之間摩擦不斷。在權力漩渦的中心,還有一個人一直韜光養晦,這個人就是曾經用鐵血手腕,在李林甫的層層圍攻下二度廢妃以自保的太子李亨。王縉在審時度勢之後,暗中成為了李亨的勢力。

安祿山雖然出身胡夷,可是身處朝堂之上,對中原文化也自然也需要附庸風雅一番。這樣才能於人虛與委蛇,貌合神離地與朝堂上的文官們打成一片。幾次入朝,與很多人宴飲,他都聽說有個叫王維的詩才很是敏捷,結交的又都是有文化的人。所以一直想看看這個白麵書生,隻可惜一直都沒有緣分見麵。這日下朝之後,安祿山大搖大擺地坐上了自己的車架,正準備走的時候,聽見旁邊宮女們竊竊私語:“聽說那個穿白衣的就是王維”一個宮女說道,“果然不凡,怨不得當年的九公主都對他青眼有加。”另一個宮女回答道。安祿山聽到自己一直想要見的人就在眼前,所以他命人去把王維找來。安祿山雖然位居高官,深受玄宗的喜愛,可他一介武夫,又沒有什麼文化,說起話來自然粗俗不堪。

王維聽到是那個安祿山要見自己,想起他粗俗的聲音,不禁一陣厭煩。但心中即使一百個不願意,他也不能拒絕,隻好耐著性子上前施禮。

安祿山自己掀開車簾,一臉不屑地上下打量了一番,說道:

“你就是那個王維?”

“正是下官,下官拜見安大人。”

“好好,大家都說你詩才很好,那你就隨我走一趟吧。”王維無奈,隻能隨安祿山一同歸府。原來安祿山經常在府中延請一些朝中所謂的朋友,這次強行拉了王維來參加。

王維自從因為與岐王過往甚密而遭貶官以後,他就十分注意這種宴飲應酬,所以除了與好友的交遊,這麼多年,他是很少參加這種形式大於內容的應酬。自然應酬之作也少之又少。今日被強拉了來,雖然不願意,但也不得不打起精神來應付著。

“來來來,各位兄弟,看看我今天請了誰來!”安祿山大聲吆喝著,眾人尋聲看去,來人竟然是王維,大家不禁有些意外。相互見過禮後,各自安席坐下。宴飲音樂開始,安祿山來自軍營,他設宴款待客人自然與京中不同。席上的菜式以肉食為主,喝酒的碗都很大,可謂是豪飲。宴席上的觥籌交錯、行令等娛樂也自然不會受到他的歡迎,一會兒工夫,他就和別人大聲吆喝著劃起拳來。酒到酣處,他想起來今天叫了王維,所以回頭說道:

“聽說你作詩作得好,來一首讓大家樂和樂和!”

王維聽他說得粗鄙,可是也不能當麵拂了他的麵子,隻好拿出自己的邊塞詩應付一下。他念到:

“一身能臂兩雕弧,虜騎千重隻似無。偏坐金鞍調白羽,紛紛射殺五單於。”

“哈哈哈哈,這前麵什麼雕啊羽啊的我倒是沒聽懂,這最後一句說射殺單於倒是好。”

眾人看安祿山的神情,也忙跟著附和:這最後一句最好,安大人果然有眼光。

“隻是這射單於不好”

眾人忙問是為何。安祿山說“咱們大唐現在的敵人是契丹,你去殺單於幹啥,還是改成射契丹好些!”

眾人一邊偷笑,一邊說:“大人好見地,說得太對了!”

王維隻覺無奈,這時有人說道:“王大人不但詩好,他的音樂更是一絕。曾經的岐王和九公主都對王大人的技藝稱讚有加,今日不知能否得聞一聽?”

“你還會彈琴呢?”安祿山驚訝地問道

王維隻得回答道:“雕蟲小技不足掛齒,不若將軍戰場殺敵讓人敬佩。”

“哈哈哈哈,彈來聽聽!”

王維隻得跟下人要來了琵琶,彈奏的是他曾經在涼州出使時聽來的邊塞之樂。因為王維知道,雅正的廟堂之樂,安祿山勢必聽不懂。果然,一曲奏畢,安祿山很是高興,當即問道:

“彈得好!你可願意來我帳下當差?”

王維笑笑,說道:“多謝大人美意,隻是王維本就不若將軍威猛,且年齡已經大了,經不起沙場的工作了。醉臥沙場的事情,還是得留給像大人一樣的英雄。”

這一番話說得安祿山很是受用,也就沒有再勉強。不過王維很有才華這件事卻在安祿山的心中紮下了根。以至於在“安史之亂”時,才有了後來的故事。

應酬了一天的王維,拖著疲倦的身體回到家中。王縉擔心地等著王維回來,問了情況之後,歎了口氣說:

“哥哥不知,這安祿山喜怒無常,且粗鄙不堪,從內心瞧不起文人,真怕你這次去出點什麼意外。”

“還好,隻是正常宴飲。”

“我聽聞他想要哥哥做他的幕府?這件事哥哥一定要三思而後行。”

“是有這件事,不過我已經婉言謝絕了。”王維驚歎消息傳遞得如此之快,不過像安祿山這種奸佞小人,他王維確實不屑於與之為伍。王縉委婉地說出了要追隨太子的事情,希望哥哥跟自己有一樣的選擇,王維對此事倒很是釋然。他淡淡地回答道:

“此事容後再議吧,你知道我現在的心思已經不在這些上。隻是你要萬事小心,自古政治鬥爭都是你死我亡的血戰,一旦卷入就沒有退路。”

“哥哥放心,此事我有分寸。”王縉回答道。

王維了解自己的弟弟,知道他做事情從來都是有必勝把握時候才出手,所以也沒有過分擔憂,仍然自顧自地過著悠然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