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晌,夏正謙才道:“多行不義必自斃。你祖母和你大伯這樣鬧下去,總會受到懲罰。你,不要弄髒了自己手。”
夏衿一愣,愕然抬眼看著夏正謙。
她以為夏正謙來責罵她的。畢竟她的行徑,在這講究孝道的時代簡直稱得上離經叛道。以夏正謙從前那愚孝的性子,狠狠地罵她一頓都是輕的,打她兩巴掌都有可能。
她也做好了被責罰、然後與夏正謙爭吵的心理準備。
卻不想,夏正謙對她不但沒有一句責怪之語,反而說出這樣一句話來。
夏正謙沒有看她,仍然望著門外,兀自說下去:“爹知道,爹不是個好丈夫好父親,讓你們母子三人吃盡了苦頭。你被堂兄下藥,死而複生,你堂兄沒受一點責罰,你和你母親反被罰跪責罵。你性情大變,將老太太恨之入骨,又把母親、兄長護在身後,這都是爹爹無能,爹對你這種變化特別能夠理解。”
夏衿眨了一下眼,轉過臉來,也麵對著門外,靜靜地沒有說話。
“爹被請去給羅公子看病,留在府上,最後下獄,都是你設計的吧?”夏正謙又道。
夏衿瞪大了眼睛,愕然地轉過臉來,望著夏正謙怔怔地說不出話來。
夏正謙依然沒有看她,繼續道:“爹不是傻子,這段時間將事情串起來想想,也能想得明白。”
他終於轉過臉來,看向夏衿,目光溫柔慈愛,沒有一絲責怪:“我才知道,我女兒長大了,知道動腦子,能利用一切手段,達成自己的心願了。爹很慚愧,也很自責。要不是我沒護好你們,你小小年紀,又怎會活得這樣累?你隻需想著穿什麼新衣,繡什麼花樣,何必步步設計,精心謀劃,使盡渾身解數來布這麼一個局?”
夏衿沒有避開他的眼光,直直地與他對視著,臉上卻沒有什麼表情。
夏正謙臉上露出個自嘲的笑容。他轉過頭去,依然望向門外:“說真的,爹爹打心眼裏感激你。要不是你弄的這些計謀,爹爹怕是一輩子都被蒙在鼓裏,把老太太認作親生母親,任她責罵,心甘情願地為他們當牛作馬,讓你母親和你們兄妹受盡委曲。”
話說到後麵,他的聲音漸漸地低了下去,終於哽在了喉嚨裏。
好一會兒,他才平複了情緒,接著道:“回想這許多年,我真像做夢一樣,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竟然被人作賤了這麼多年,活得沒有一點骨氣。”
他頓了頓,聲音忽然提高了一些:“衿姐兒,爹爹也恨,恨老天不公,何以讓我遇到這樣的事,連親生母親是誰都不知道,一心把別人當成了親生母親。我恨我一心愚孝,以至讓你們母子三人委曲了這麼多年。”
“可是……”他轉過頭來,望向夏衿,“我雖然恨,卻並不想報複任何人。這些都是命,誰也抗爭不過命運。要是整天怨老天不公,怨自己的命不好,那些做乞丐的,那些窮得連飯都吃不上、賣兒賣女的,豈不是就活不下去了?所以,我不怪任何人。”
他伸出手,似乎想要撫摸一下女兒的臉,可手伸到一半,他又收了回去。
他看著夏衿,認真地道:“衿姐兒,你也別再恨了,好麼?你年紀還小,整日活在仇恨裏,對你並沒有好處。”
夏衿眨巴眨巴眼,有些無辜地道:“我沒恨呐,我隻是不想再被人欺負而已。”
她這是實話。老太太和夏正慎的行徑隻是讓她厭惡,卻還沒有資格讓她生恨。恨與愛,這兩種感情所產生的對象,必須得是跟你站在同一高度、與你同等水平的人才行。老太太和夏正慎,她還看不進眼裏。
“沒恨就好,沒恨就好。”夏正謙似乎大大鬆了一口氣,臉上也露出了輕鬆的笑意。
“衿姐兒,爹希望你能像其他女孩子一樣,日子過得無憂無慮。”他望著夏衿,滿眼都是慈愛。
“嗯。”夏衿點了點頭。心底裏隱藏的那一點點殺意,一下就煙消雲散了。
恨也好,厭惡也好,那都是負麵的情緒。重生於世,她也希望自己能放開前世的所有,依靠著這一世的父親與母親,做一個快快樂樂的小姑娘。她前世死的時候,也不過是二十五歲。如今能將青春歲月重過一遍,又何嚐不是老天對她的一種彌補?
既如此,她就應該滿懷感激地看待這個世界。惡人總是存在的,她又何必因為這些人的惡行而影響自己的心境?
這一刻,夏衿隻覺得自己的心是從未有過的澄靜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