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體康複後的白居易日日在鄉間品茶作詩,恬適的狀態不言而喻。他感到生命中仿佛注入了一股新的力量。到這個時期,心情放鬆了許多的白居易所作的詩,也多了幾分活力與趣味。
“渭水如鏡色,中有鯉與魴。偶持一竿竹,懸釣至其傍。微風吹釣絲,嫋嫋十尺長。誰知對魚坐,心在無何鄉。昔有白頭人,亦釣此渭陽。釣人不釣魚,七十得文王。況我垂釣意,人魚又兼忘。無機兩不得,但弄秋水光。興盡釣亦罷,歸來飲我觴。”這首《渭上偶釣》讓人們感受到了白居易確實因歸隱山林而使得心態有所改變了,他不再計較得失,而在山林中逐漸忘卻了世界,忘卻了自己。他可以安靜地垂釣,
垂釣的過程中,白居易從不在意自己釣了多少魚,甚至忘卻了自己是否在釣魚,隻是沉浸在這閑適的氛圍中,盡享微風輕撫,愜意地飲酒品茶,又可以觀覽山水風光……他享受這世間帶給他的美好。
鄉間的生活讓白居易過得如癡如醉,好不樂哉。但這一年的那場風雪,似乎在白居易的生命中並未停止。
在此次守孝期間,讓他再次想起了杳無音訊的湘靈,雖然已經時隔多年,但是那份愛依舊繾綣在心中,仍未散去。於是的,思慮滿心的他再次賦詩一首《夜雨》“早蛩啼複歇,殘燈滅又明。隔窗知夜雨,芭蕉先有聲。”
夜雨若隱若現,漫漫長夜他卻始終無眠,白居易又陷入了深深的思念,他思念著湘靈,追憶著他的感情。但此時的他已經年近四十,早已成婚,也多年未有湘靈的音訊。白居易對湘靈的思念,可以用偏執來形容了。在婚後白居易雖對妻子也同樣的體貼百般愛護,但仍然無法釋懷他的初戀。
這一年,也注定讓白居易的生命變得不安穩;這一年,也不止一次地給白居易帶來錐心之痛。剛從母親離世的悲痛中走出來的白居易,又聽聞了可愛的女兒夭折的消息。他仿佛覺得,呼吸都是那樣痛徹心扉。
女兒的病來得凶猛,隻有不到十天的時間,就被這突如其來的病魔帶走了,而此時的白居易並沒有在她的身邊。
白居易三十七歲的時候才得到這一個寶貝女兒,自然是愛護有加,視為掌上明珠。然而他沒有想到,上天竟讓她的女兒隻在人生匆匆地走了一遭。如今女兒走了,也帶走了他對人生剛剛燃起的那一點點希望。
心痛的白居易再次將自己置身在佛理經文中,他認為此時也隻有從佛學中才能尋求解脫。
佛法雖有開導規勸之用,但也並非萬能的,白居易雖然相信人生無常,生死都無需看得太重要。可是至親之人的離去卻讓不免讓他傷心憔悴,一夜之間頭發白了大半,牙齒也掉了幾顆。四十歲的人,卻已經是一副未老先衰的樣子。之前所有平靜的心緒也全都被打破,他再一次嚐到最苦的生離死別的味道。
命運急轉而下,他的生活變得一片灰暗。由於辭官在家,白居易沒有了經濟來源,生活水平及居住的條件也大不如前,昏暗的房間讓沉浸在書海中的白居易很快就覺得眼睛昏花了,視力大不如前。白居易也時常依靠酒精麻醉神經,以此來忘卻痛苦。可是心中抑鬱,久積成疾,久而久之,白居易一病不起了。
年僅四十的他,已經經曆了多位至親的離世,而官場的爭鬥也使他既厭惡又無奈。隻能說元和六年的這場風雪帶給他太多的不幸了,身陷風雪中的他,卻隻能獨自一人承受著這人生的苦悶。在回憶裏,尋找生命中曾經閃過的快樂與溫存。在未來裏,幻想著那些至親可能會出現的樣子。那萬般痛苦,不可言喻。
5.此心寄予
人之所以感到痛苦,是因為追求了錯誤的東西。白居易曾經在朝為官的時候感到痛苦,正是因為追求了他不想要的功名利祿。他本是狂放灑脫之人,卻要被禁錮在官場之中。多少風雨走過,年輕氣盛的時候曾懷有滿腔熱血,夢想著能一呼百應。而如今已無鬥誌再高歌,心事也不知能說與誰人聽。久而久之,孤獨寂寞竟然成了尋常滋味,那些想留留不住的人,那些想忘忘不掉的傷,會在寂靜的黑夜裏,啃噬著他的心。
麵對痛苦時,相想必他也會和我們一樣,暗暗希冀著能夠一覺醒來煩惱盡消,一切都不再重要。對鏡梳妝時,看到自己徒增的滿頭白發,也不再傷感遁入山林,任世間人情冷暖,愁苦與悲傷都輕輕拋卻,將一切都煙消雲散在淒冷的寒風中。然而,那隻是一種無能為力的渴望罷了。他還是要麵對他,消化他。他在佛家“無生無滅”以及無常的思想中,逐漸放逐了自我,從失去女兒的悲傷中走了出來。從此他更加沉迷於佛教,他覺得隻有佛教的思想才能從痛苦中將他拯救出來。他也將那顆曾經熱情如火,如今卻冰冷絕望的心,寄托在這佛海中。
白居易的病情剛見好轉就時常到當地的一個寺廟中去小住,那裏也有他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精神食糧。隻有那裏才能讓他暫時忘掉生活曾帶給他無盡的苦難,讓他的靈魂逐漸空乏卸下痛苦的包袱。
佛寺中的生活讓他感到愜意和自在,沒有了車馬喧囂,沒有了俗世紛擾,隻有那山林飛鳥和山寺的鍾鳴,和那嫋嫋的經聲,那是一種強大的感召力,所有的一切都在悄無聲息地滌蕩著人的靈魂。身處如此情境,白居易更覺心曠神怡。
情不自已時,他還曾賦詩一首《蘭若寓居》,“名宦老慵求,退身安草野。家園病懶歸,寄居在蘭若。薜衣換簪組,藜杖代車馬。行止輒自由,甚覺身瀟灑。晨遊南塢上,夜息東庵下。人間千萬事,無有關心者。”
官場中的名利追逐和爾虞我詐,讓在朝為官多年,如今年近四十,習慣了慵懶生活的白居易感到厭倦了。此時的他隻想退隱山林之間。身穿粗布衣裳,遠離塵囂於車馬之聲,在山林間拄杖前行,那種自由自在的愜意之感可以與“竹仗笀鞋輕勝馬,一蓑煙雨任平生”的灑脫相媲美。
他每日清晨從家中出發,在南塢上遊玩,悠閑地度過一天後,夜晚就暫住在寺廟中,千年古刹的寧靜讓他瞬間覺得遠離了塵世,遠離了痛苦。人間的一切痛苦和爭鬥都與他無關了,隻專注於此刻的享受中。
寧靜的古刹讓白居易的生活多了幾分悠閑,心情也逐漸好了起來。但離開長安多時的他,也十分惦念朝中的各位朋友。他知道,身在官場有諸多無奈,即使他們無心爭鬥,也會無奈地被卷入政治的風雨中,因此白居易對朋友們的安危十分擔憂。
白居易如今遠離官場,在此靜修時,也對佛法有了新的認識,他此時也迫切地需要一個誌同道合的知心朋友,來聽他闡述對佛法的感悟。而上天仿佛聽見了他內心的祈禱,這年的七月,老友元稹恰如及時雨般來到了白居易的身邊。
七月,盛夏時節,酷日的焦躁並未擾亂在此清修的白居易,反而是自己日夜思念的摯友元稹的到來打亂了他原本平靜得有些單調的生活。元稹此次到來,是聽聞了白居易的母親去世的消息,特地來此憑吊悼念的。
元稹當年丁憂在家的時候,白居易的母親對他無微不至的照顧,讓他至今難忘,並且感動不已。如今白母去世,他也十分心痛,特意寫下了一篇祭文,文中字字懇切,情真意切。白居易帶著元稹憑吊了母親之後,兩人在鄉間小路上漫步。
白居易向元稹詢問了近況,在談話間白居易得知元稹在妻子韋叢去世後,至今未再娶。這樣白居易有些訝異,一方麵是因為元稹與自己是相識多年的朋友,他非常了解元稹的性格,元稹雖然這些年來為了自己的理想而不停地在官場拚搏,但仍然掩蓋不了他狂放多情的性格。
年少輕狂的他與崔鶯鶯的那段初戀,如今也成為街頭巷尾的傳頌的一段佳話。這段感情也被元代的王實甫寫為《西廂記》而流芳百世。然而元稹與崔鶯鶯的感情並沒有一個幸福的結尾,元稹最終與妻子韋叢相識,並結為夫妻,婚後琴瑟和諧,相濡以沫。而命運仿佛是嫉妒這個多情的才子,奪走了韋叢的生命。妻子離世後,元稹十分傷心。
白居易覺得,向來風流倜儻而又多情的元稹為了妻子兩年未再結識任何女子,這對於元稹也是相當不容易的,也可以從此看出元稹對妻子的一片真情摯愛。另一方麵,白居易也希望元稹能早日找到一個真心相愛的人,來照顧他的起居,慰藉他孤苦的心靈。其實千言萬語都能彙成一句話“希望你過得比我好”。
元稹在此地停留的這些天,白居易與其徹夜促膝長談,從古聊至今,從追憶幼年的初次相識到暢談成長與生活中的心酸,句句見真情。諸多的回憶,都清泉般一湧而出。白居易也可一吐許久以來心中的鬱結。
然而歡樂舒適的時光總是短暫的,轉眼間便又要上演離別的故事,在命運的汪洋裏,他們隻能匆匆聚散,然後獨自前行。在送走了元稹後,白居易開始考慮自己的事情,他認識到自己不能再如此整日沉迷佛法,庸庸碌碌地過活,這樣放縱的生活雖然舒適,卻不得不暫時放下,他該為自己的生活做一些打算了。
離世的各位親人,如今分別葬在了不同的地方,生時就因戰亂而不得不骨肉分離,死後也不能魂歸故裏,各自分散。想到這些,他深感自己有責任讓親人團圓。
於是他帶著自己多病的身體,在多地輾轉顛簸,更不惜遠道至襄陽、新鄭等地,為的就是將親人們的靈柩遷至故裏,與母親的靈柩團聚。他還借此機會通知了大哥白幼文回到故裏相聚。這一年的十月初,白幼文就從符離來與白居易彙合了。
在大哥的幫助下,十月八日這天,白居易將親友們的牌位按順序排好並下葬。這件事也彌補了白居易多年的遺憾,也是日後被世人稱讚為極盡孝道的佳話。
遷墳之後,兄長白幼文就留在了白居易的家中,與他一敘多年未見的手足之情。的確,自從白居易做官以來,一直忙於政務,就少與兄長聯絡了,雖然偶有幾封家書往來,但不足以抒發想念之情。此次借遷墳一事,讓兄長來家中小聚,實在讓白居易興奮不已。但相聚的時光總是短暫的。兩個月之後,兄長由於政務纏身,不得不啟程回家。白居易與兄長分開的這天,是十二月的中旬的一天。大雪漫天飛舞,北風呼嘯,本就不晴朗的天空此刻又被狂風攪得多了幾分渾濁,此情此景濃重地渲染著離別的情緒。
如果放在平時,看到漫天飛舞的雪花,白居易定會將它們極盡讚美地寫入自己的詩中,而今日的他似乎心情卻是格外的沉悶。因為他的兄弟白幼文又要暫時與他分別了。離別總是傷悲的,白居易不舍與兄長的分別,頂著風雪將兄長送至了村口。
兄長知道白居易的身體不好,於是多次勸誡白居易回去,到了村口,白幼文終於不忍看到雖比自己年幼很多,如今卻滿頭白發的白居易顫顫巍巍地在風雪中繼續行走。於是在村口就與他揮手作別了。
看著兄長遠去的身影,白居易感慨萬千,心中割舍不斷的痛苦化作詩歌一首《送兄弟回雪夜》“日晦雲氣黃,東北風切切。時從村南還,新與兄弟別。離襟淚猶濕,回馬嘶未歇。欲歸一室坐,天陰多無月。夜長火消盡,歲暮雨凝結。寂寞滿爐灰,飄零上階雪。對雪畫寒灰,殘燈明複滅。灰死如我心,雪白如我發。所遇皆如此,頃刻堪愁絕。回念入坐忘,轉憂作禪悅。平生洗心法,正為今宵設。”
離別多苦,卻成了他生命中常常上演的故事,那些親人在他的生命中走走停停,去去留留,讓他嚐盡了別離的苦味。
白居易將兄弟的分別之情也寄托在了佛法中,雖然與兄弟的分別讓他痛心不已。但想到佛學中的無常和一切的痛苦終究化為幻滅的思想,他再一次地感受到了心靈解脫。痛苦也都隨著打坐入定而遺忘,憂傷和煩惱也在研究禪學的過程中被拋之腦後,靜心之後,一切歸於平靜,心中也頓時覺得舒暢了。久而久之,佛法成了他精神的癮,此生再也難以戒掉。可是矛盾也隨之而來,因為他帶著佛心戀著紅塵。朝中政事,他始終未能忘卻。
離開官場一年多了,日日沉浸在寺廟與佛學之中,讓白居易對官場的爭鬥有了更清楚的認識。也許是因為白居易如今作為一個局外人,也許是有了一個較為閑適的心態,他對官場中撲朔迷離的局勢似乎有了一些新的見解。
這年的冬天,自己的摯友裴垍病逝。對於裴垍的悲劇,白居易早有預感,因為從裴垍再次被召回,並不斷遭到排擠後,也就注定了他總有一天會成為這集團力量爭鬥的犧牲品,加上裴垍自己的性格本就比較要強,遭受了一次貶謫已經是人生無法忍受之痛了,如今再次被驅逐,急火攻心導致中風,最後隻有抑鬱而終。
裴垍病逝後,憲宗發現進士集團中已經很少有人敢直言進諫了,或許是知道了裴垍的悲劇,也或許是被朝中各大集團的壓力所逼迫的。而此時李吉甫的勢力範圍不斷擴大,憲宗怕自己的地位不保,於是將進士集團中的李絳升為宰相。
李絳也曾與白居易在翰林院為官,是白居易的摯友之一,他相當了解李絳,李絳是一個剛正不阿的人,對於自己認為對的正義之事,敢於直言,從不退縮。而在與李吉甫領導的舊氏貴族集團的爭鬥中,從來都是不曾讓步。雖說現在當時奸佞橫行的朝中需要這樣敢於直言的人,但白居易也為此十分為他擔心,有了裴垍的例子,進士集團的人,為了保全自己都會有所保留,隻有李絳此時頂風而上,而執著的他,總有一天會再步裴垍的後塵,成為政治集團爭鬥的又一犧牲品。
白居易得知此事後,一麵為裴垍的逝去而痛心,一麵也為走在風口浪尖的李絳擔憂。如今遠離官場的他,也為自己能及時脫身而長舒一口氣。複雜的情緒,縈繞於心,而再多感慨,終還是與世事沒有意義。
白居易曾經多年苦讀為了進士及第能夠做官,雖說是為了有朝一日能實現自己的理想,但大多也是為了對名利的追逐。既然此時明白了這一切的,那麼今後也無需再做官這條道路上苦苦追逐了,現在這種精神上的自由才是真正的富足啊。
古今政壇中多少文人因朝廷中的爭鬥被打壓,他們都曾滿懷理想,對官場充滿了希望,而深入之後才發現,世間最複雜,最陰險的爭鬥其實就在於這官場之中。
無辜成為犧牲品的還有謝靈運、鮑照等人,白居易此刻隻覺得能夠遠離這險惡的官場,是自己幸運所在,於是賦詩一首記錄了此刻的心情。《適意二首》“十年為旅客,常有饑寒愁。三年作諫官,複多屍素羞。有酒不暇飲,有山不得遊。豈無平生誌,拘牽不自由。一朝歸渭上,泛如不係舟。置心世事外,無喜亦無憂。終日一蔬食,終年一布裘。寒來彌懶放,數日一梳頭。朝睡足始起,夜酌醉即休。人心不過適,適外複何求。早歲從旅遊,頗諳時俗意。中年忝班列,備見朝廷事。作客誠已難,為臣尤不易。況餘方且介,舉動多忤累。直道速我尤,詭遇非吾誌。胸中十年內,消盡浩然氣。自從返田畝,頓覺無憂愧。蟠木用難施,浮雲心易遂。悠悠身與世,從此兩相棄。”
他從容地與世事兩相棄,歸於田畝間,而那些曾經的無奈在今時看來,可算得上是生命的厚待了。時光與滄桑,讓他看透了另一番真切的生命麵貌。曾經悵然,今時豁然,如此,已是該算得上是萬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