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說:“‘禮’字就是‘理’字。‘理’表現出來被人看見就是‘文’,‘文’隱藏起來不為人所見就是‘理’,兩者是一個東西。‘約禮’是要讓人的心中純粹都是天理。要做到這一點,就需要在‘理’能被人所看見的地方下功夫。例如,呈現在侍奉雙親上,就要在侍奉雙親上學習如何存養天理;呈現在輔佐君主上,就要在輔佐君主上學習如何存養天理;呈現在身處富貴貧賤的境遇中,就要在富貴貧賤的境遇中學習如何存養天理;呈現在身處患難、身處荒蠻之地時,就要在身處患難、身處荒蠻之地中學習如何存養天理。無論有所作為還是無所事事,與人交談還是處於靜默之中,沒有一處不是這樣,隨著天理呈現於具體的事物,就要在具體的事物上去學習存養天理。這便是‘博學之於文’的含義,便是‘約禮’的功夫。‘博學於文’就是‘精研’的功夫,‘約之以禮’就是‘專一’的功夫。”
【一〇】
愛問:“‘道心常為一身之主,而人心每聽命’[33],以先生精一之訓推之,此語似有弊。”
先生曰:“然。心一也,未雜於人謂之道心。雜以人偽謂之人心。人心之得其正者即道心,道心之失其正者即人心,初非有二心也。程子謂‘人心即人欲,道心即天理’,語若分析,而意實得之。今曰‘道心為主,而人心聽命’,是二心也。天理人欲不並立,安有天理為主,人欲又從而聽命者?”
【譯文】
徐愛問:“朱子說‘道心常為一身之主,而人心每聽命’,如果以先生‘精研專一’的教誨來推斷,這一說法似乎有弊端。”
先生說:“是的。心隻是一個心,不夾雜著人欲便是道心,夾雜著人的偽飾就是人心。人心如果能夠使其歸於正道,則是道心;道心如果失去正當,即是人心。起初並非有兩個心。程頤先生認為‘人心即人欲,道心即天理’,這話乍聽之下像是將心分開來說了,實則是一個心的意思。如朱熹所說‘道心為主,而人心聽命’,則認為有兩個心了。天理與人欲從來不能並立共存,哪有以天理為主宰,而人欲聽命於天理的道理呢?”
【一一】
愛問文中子[34]、韓退之[35]。
先生曰:“退之,文人之雄耳;文中子,賢儒也。後人徒以文詞之故,推尊退之,其實退之去文中子遠甚。”
愛問:“何以有擬經之失?”
先生曰:“擬經恐未可盡非。且說後世儒者著述之意與擬經如何?”
愛曰:“世儒著述,近名之意不無,然期以明道。擬經純若為名。”
先生曰:“著述以明道,亦何所效法?”
曰:“孔子刪述《六經》[36]以明道也。”
先生曰:“然則擬經獨非效法孔子乎?”
愛曰:“著述即於道有所發明,擬經似徒擬其跡,恐於道無補。”
先生曰:“子以明道者,使其反樸還淳而見諸行事之實乎?抑將美其言辭,而徒以譊譊於世也?天下之大亂,由虛文勝而實行衰也。使道明於天下,則《六經》不必述。刪述《六經》,孔子不得已也。自伏羲畫卦,至於文王、周公[37]。其間言《易》,如《連山》《歸藏》[38]之屬,紛紛籍籍,不知其幾,《易》道大亂。孔子以天下好文之風日盛,知其說之將無紀極,於是取文王、周公之說而讚之,以為惟此為得其宗。於是紛紛之說盡廢,而天下之言《易》者始一。《書》《詩》《禮》《樂》《春秋》皆然。《書》自‘典謨’[39]以後,《詩》自‘二南’[40]以降,如《九丘》《八索》[41],一切淫哇逸蕩之詞,蓋不知其幾千百篇。禮樂之名物度數,至是亦不可勝窮。孔子皆刪削而述正之,然後其說始廢。如《書》《詩》《禮》《樂》中,孔子何嚐加一語?今之《禮記》諸說,皆後儒附會而成,已非孔子之舊。至於《春秋》,雖稱孔子作之,其實皆魯史舊文。所謂‘筆’者,筆其舊;所謂‘削’者,削其繁。是有減無增。孔子述《六經》,懼繁文之亂天下,惟簡之而不得,使天下務去其文以求其實,非以文教之也。《春秋》以後,繁文益盛,天下益亂。始皇焚書得罪[42],是出於私意,又不合焚《六經》。若當時誌在明道,其諸反經叛理之說,悉取而焚之,亦正暗合刪述之意。自秦、漢以降,文又日盛,若欲盡去之,斷不能去。隻宜取法孔子,錄其近是者而表章之,則其諸怪悖之說,亦宜漸漸自廢。不知文中子當時擬經之意如何?某切深有取於其事,以為聖人複起,不能易也。天下所以不治,隻因文盛實衰,人出己見,新奇相高,以眩俗取譽。徒以亂天下之聰明,塗天下之耳目,使天下靡然,爭務修飾文詞以求知於世,而不複知有敦本尚實,反樸還淳之行。是皆著述者有以啟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