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譯文】
先生說:“現在許多學習我的格物之學的人,大多停留在口耳之間,何況那些喜歡空談學問的人,怎能不如此呢?天理和人欲的分辨,在精微之處必須時刻下功夫,反省體察,時時克製,才能逐漸有所得。就我們現在說話的這點時間,雖然講的隻是天理,卻不知心裏一瞬間又夾雜了多少的私欲。對於那些偷偷地發生而無法察覺的私欲,雖然下苦功去體察,也不容易發覺,何況僅僅口頭上說說,又如何能夠全部發現呢?如今空講天理,卻放著它不去遵循,空講人欲,卻放著它不去摒棄,這怎麼是格物之學呢?後世的學問,即便做到極致,也不過是個‘不通過積累便想獲得成就’的功夫。”
【八六】
問格物。
先生曰:“格者,正也。正其不正以歸於正也。”
【譯文】
陸澄向先生請教格物。
先生說:“格就是糾正的意思。格物就是使那些不正的念頭複歸於正。”
【八七】
問:“知止者,知至善隻在吾心,元不在外也,而後誌定?”
曰:“然。”
【譯文】
陸澄問:“‘知止’是否就是明白至善隻在自己心中,並不在外麵,然後誌向就能夠確定了?”
先生說:“是的。”
【八八】
問:“格物於動處用功否?”
先生曰:“格物無間動靜,靜亦物也。孟子謂‘必有事焉’[125],是動靜皆有事。”
【譯文】
陸澄問:“格物是否是在動的時候下功夫?”
先生說:“格物不分動靜,靜處時也有事物。孟子說‘必有事焉’,意思是在動和靜的時候都要與事物相處。”
【八九】
“工夫難處,全在格物致知上。此即‘誠意’之事。意既誠,大段心亦自正,身亦自修。但‘正心’‘修身’工夫亦各有用力處,‘修身’是已發邊,‘正心’是未發邊。心正則中,身修則和。”
【譯文】
“做功夫的困難之處,全都在格物致知上。這就是如何‘誠意’的問題了。意念如果真誠,那麼心也差不多能夠擺得正,修身也就水到渠成了。不過‘正心’和‘修身’的功夫也各自有著力點,‘修身’是就已經發出來的情感而言,‘正心’是就還未發出來的情感而言。心擺得端正,那麼未發的情感就能夠中正;身得以修養,那麼已發情感就可以平和。”
【九〇】
“自‘格物’‘致知’至‘平天下’,隻是一個‘明明德’。雖‘親民’,亦‘明德’事也。‘明德’是此心之德,即是仁。仁者以天地萬物為一體,使有一物失所,便是吾仁有未盡處。”
【譯文】
“從‘格物’‘致知’到‘平天下’,隻是‘明明德’的具體展開而已。雖然說‘親民’,其實也是‘明明德’的分內事。‘明德’就是內在的德性,就是仁。有仁德的人將天地萬物視作為一個整體[126],隻要有一物不得其所,便是仁德還不完備。”
【九一】
“隻說‘明明德’而不說‘親民’,便似老佛。”
【譯文】
“隻談‘明明德’而不談‘親民’,就和佛、道兩家的思想接近了。”
【九二】
“至善者性也。性元無一毫之惡,故曰至善。止之,是複其本然而已。”
【譯文】
“至善是天性使然。天性原本沒有一絲一毫的惡,所以才叫至善。止於至善,就是複歸於本來的天性而已。”
【九三】
問:“知至善即吾性,吾性具吾心。吾心乃至善所止之地,則不為向時之紛然外求,而誌定矣。定則不擾擾而靜,靜而不妄動則安,安則一心一意隻在此處。千思萬想,務求必得此至善,是‘能慮而得’[127]矣。如此說是否?”
先生曰:“大略亦是。”
【譯文】
陸澄問:“明白至善是人的本性,而本性就包含在人的心中。人的本心即是至善的所在,明白這個道理就不會像以前那樣去外麵探求至善,這樣意誌才能確定。意誌確定之後就可以不受幹擾、內心平靜,內心平靜就不會心念妄動、就會感到心安,心安就能夠一心一意隻關注至善。思來想去,都是要探求這個至善,這樣便是‘能慮而得’了。這樣理解可以嗎?”
先生說:“大體上不錯。”
【九四】
問:“程子雲:‘仁者以天地萬物為一體。’何墨氏兼愛[128],反不得謂之仁?”
先生曰:“此亦甚難言,須是諸君自體認出來始得。仁是造化生生不息之理,雖彌漫周遍,無處不是,然其流行發生,亦隻有個漸,所以生生不息。如冬至一陽生,必自一陽生,而後漸漸至於六陽[129],若無一陽之生,豈有六陽?陰亦然。惟有漸,所以便有個發端處;惟其有個發端處,所以生;惟其生,所以不息。譬之木,其始抽芽,便是木之生意發端處;抽芽然後發幹,發幹然後生枝生葉,然後是生生不息。若無芽,何以有幹有枝葉?能抽芽,必是下麵有個根在。有根方生,無根便死。無根何從抽芽?父子兄弟之愛,便是人心生意發端處。如木之抽芽,自此而仁民、而愛物,便是發幹、生枝、生葉。墨氏兼愛無差等,將自家父子兄弟與途人一般看,便自沒了發端處。不抽芽,便知得他無根,便不是生生不息,安得謂之仁?孝弟為仁之本,卻是仁理從裏麵發生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