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洪[202]曰:昔南元善[203]刻《傳習錄》於越,凡二冊,下冊摘錄先師手書,凡八篇。其答徐成之[204]二書,吾師自謂:“天下是朱非陸,論定既久,一旦反之為難。二書姑為調停兩可之說,便人自思得之。”故元善錄為下冊之首者,意亦以是歟?今朱、陸之辯明於天下久矣,洪刻先師《文錄》[205],置二書於《外集》者,示未全也,故今不複錄。
其餘指知、行之本體,莫詳於答人論學與答周道通、陸清伯、歐陽崇一四書;而謂格物為學者用力日可見之地,莫詳於答羅整庵一書。平生冒天下之非詆推陷,萬死一生,遑遑然不忘講學,惟恐吾人不聞斯道,流於功利機智,以日墮於夷狄禽獸而不覺。其一體同物之心,譊譊終身,至於斃而後已。此孔、孟以來賢聖苦心,雖門人子第,未足以慰其情也。是情也,莫見於答聶文蔚之第一書。此皆仍元善所錄之舊。而揭“必有事焉”即“致良知”功夫,明白簡切,使人言下即得入手,此又莫詳於答文蔚之第二書,故增錄之。
元善當時洶洶,乃能以身明斯道,卒至遭奸被斥,油油然惟以此生得聞斯學為慶,而絕無有纖芥憤鬱不平之氣。斯錄之刻,人見其有功於同誌甚大,而不知其處時之甚艱也。今所去取,裁之時義則然,非忍有所加損於其間也。
【譯文】
錢德洪記:以前南元善在浙江刊刻《傳習錄》上、下兩冊,下冊收錄先生的八篇書信。在回答徐成之的兩封信中,先生強調:“天下間肯定朱熹否定陸九淵的論斷已經確定很久了,難以一下子就改變。這兩封信姑且作為調停二說的嚐試,使世人能夠通過自己的思考得出結論。”南元善將這兩封信放在下冊的卷首,大概就是由於這個原因吧?而今朱陸之爭早已大白於天下,我刊刻《文錄》,則將這兩封信放在《外集》之中,以表明信中的思想還不完備,本次刊印就不再收錄了。
其他關於知與行本來麵貌的討論,最詳細的莫過於回答顧東橋、周道通、陸原靜、歐陽崇一的四封信;討論格物為學以及每日用功可見之處最詳細的,是回答羅整庵的信。先生一生不顧天下之人的非難、詆毀,在九死一生中始終不忘講學,唯恐我輩不了解他的學說,淪落於功利和機巧之中,墮落得像愚昧之徒和禽獸一樣。他為他那萬物一體的思想奔走一生,至死才停下腳步。這種孔孟以來聖賢所獨有的良苦用心,就算是先生有如此多的門人弟子也無法寬慰他的苦心。這一用心,最可見於回答聶文蔚的第一封信中。這些都是南元善舊本就刊錄的。討論“必有事焉”就是“致良知”的功夫,簡單明了,使學者可以一聽便能領悟的,莫過於在回答聶文蔚的第二封信裏,所以此次增補進來。
南元善正處在天下人對先生群起而攻之的時代,他能夠以身明道,遭到奸佞排擠被罷了官,但依舊以此生能夠聽聞先生的學說感到慶幸,沒有絲毫憤怒、抑鬱、不平的情緒。他刊印《傳習錄》,一般人隻看到它對同學們的幫助很大,卻不知道他當時處境的艱難。我這次刊印對他的版本所做的取舍,是出於目前情況的考量,並非刻意要做增減。
答顧東橋書[206]
【一三一】
來書雲:“近時學者務外遺內,博而寡要。故先生特倡‘誠意’一義,針砭膏肓,誠大惠也!”
吾子洞見時弊如此矣,亦將何以救之乎?然則鄙人之心,吾子固已一句道盡,複何言哉!複何言哉!若“誠意”之說,自是聖門教人用功第一義,但近世學者乃作第二義看,故稍與提掇緊要出來,非鄙人所能特倡也。
【譯文】
來信寫道:“近些日子,學者治學注重外在而忽視內心,追求博學卻不得要領。所以先生特別提倡‘誠意’的說法,來治療那些病入膏肓的人,實在是大有裨益!”
你對時弊頗有洞見,又想用什麼來補救時弊呢?我的用心你已一語道破,我還用說什麼呢!我還用說什麼呢!至於“誠意”之說,固然是聖人之學教人用功的根本出發點,然而近世的學者卻放到第二位了,所以我才稍稍將它的重要性提出來,這並不是我本人所獨自提倡的。
【一三二】
來書雲:“但恐立說太高,用功太捷,後生師傳,影響謬誤,未免墜於佛氏明心見性[207]、定慧頓悟[208]之機,無怪聞者見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