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傳習錄中(2)(1 / 3)

夫心之體,性也。性之原,天也。能盡其心,是能盡其性矣。《中庸》雲:“惟天下至誠為能盡其性。”又雲,“知天地之化育,質諸鬼神而無疑,知天也。”此惟聖人而後能然。故曰:此“生知安行”,聖人之事也。存其心者,未能盡其心者也。故須加存之之功。心存之既久,不待於存而自無不存,然後可以進而言“盡”。蓋“知天”之“知”,如知州、知縣之“知”,知州則一州之事皆己事也,知縣則一縣之事皆己事也,是與天為一者也。“事天”則如子之事父、臣之事君,猶與天為二也。天之所以命於我者,心也、性也,吾但存之而不敢失,養之而不敢害,如“父母全而生之,子全而歸之”[214]者也。故曰:此“學知利行”,賢人之事也。至於“夭壽不二”,則與存其心者又有間矣。存其心者雖未能盡其心,固己一心於為善,時有不存則存之而已。今使之“夭壽不二”,是猶以夭壽二其心者也。猶以夭壽二其心,是其為善之心猶未能一也。存之尚有所未可,而何“盡”之可雲乎?今且使之不以夭壽二其為善之心。若曰死生夭壽皆有定命,吾但一心於為善,修吾之身以俟天命而已,是其平日尚未知有天命也。“事天”雖與天為二,然已真知天命之所在,但惟恭敬奉承之而已耳。若俟之雲者,則尚未能真知天命之所在,猶有所俟者也。故曰:所以立命。立者,“創立”之“立”,如立德、立言、立功、立名[215]之類。凡言“立”者,皆是昔未嚐有,而本始建立之謂。孔子所謂“不知命,無以為君子”[216]者也。故曰:此“困知勉行”,學者之事也。

今以“盡心、知性、知天”為格物致知,使初學之士尚未能不二其心者,而遽責之以聖人生知安行之事,如捕風捉影,茫然莫知所措其心,幾何而不至於“率天下而路”[217]也?今世致知格物之弊,亦居然可見矣。吾子所謂“務外遺內,博而寡要”者,無乃亦是過歟?此學問最緊要處,於此而差,將無往而不差矣。此鄙人之所以冒天下之非笑,忘其身之陷於罪戮,呶呶其言,其不容已者也。

【譯文】

來信寫道:“先生解釋《大學》古本認為,致知是獲得關於本體的知,這固然與孟子‘盡心’的宗旨相合。朱子也認為虛靈知覺是心的本體。然而人之所以能夠盡心是出於對性的體認,人能夠擴充自己的知則是因為對於物的體認。”

“人之所以能夠盡心是出於對性的體認,人能夠擴充自己的知則是因為對於物的體認”,這句話是對的。然而推敲你所想表達的意思,想來你之所以說這句話,是因為還有不明白的地方。朱子以“盡心、知性、知天”為格物,以“存心、養性、事天”為誠意、正心、修身,以“夭壽不二,修身以俟”為知的極致、仁的盡處,這是聖人的事業。依照我的看法,則正與朱子正相反。所謂“盡心、知性、知天”就是生而知之、安而行之,這才是聖人的事業;“存心、養性、事天”就是學而知之、利而行之,這是賢人的事業;“夭壽不二,修身以俟”,是困而知之、勉而行之,這是學者的事業。怎能隻將“盡心知性”視作為知,而將“存心養性”視作為行呢?你剛開始聽到我的說法,肯定又會大驚失色。然而其中確實沒有可以懷疑的地方,且讓我給你一一道來。

所謂心的本體就是性,性的本體就是天理。能窮盡自己的本心,也就能窮盡自己的天性。《中庸》裏說:“隻有天下最誠敬的人才能窮盡其性。”還說,“通曉天地的化育,求證於鬼神而沒有疑問,這便是知天。”這是隻有達到聖人的境界才可以做到的。所以我才說:這是“生而知之、安而行之”,是聖人的事業。存養本心,說明還不能窮盡本心,這才需要施加存養的功夫。存養本心的時間久了,就不需要存養的功夫,自然而然能夠達到無時無刻不自然存養的境界,然後才可以說“盡”。所謂“知天”的“知”,好比“知州”“知縣”的“知”,知州就是將一州之內的事都視作自己的分內事,知縣就是將一縣之內的事都視作自己的分內事,所以“知天”就是與天為一的意思。“事天”則好比子女侍奉父母、臣子侍奉君主,故而“事天”還是與天有所分別。天所賦予我們的是本心與本性,我們隻有善加存養而不敢遺失、損害,如同“父母完整地生下我們,死去時我們也要保持完整”。所以我說:這是“學而知之、利而行之”,是賢人的事業。至於“夭壽不二”的人,與存養本心的人又有區別。存養本心的人雖然不能窮盡本心,但依然一心為善,偶爾失卻本心,施加存養的功夫就可以了。現如今要求人的壽命相等,這是由於心為壽命的長短所左右,產生了二心。正是因為有這個對於壽命的二心,所以為善的心便不能專一。存養的功夫都未必可行,又怎麼能說“盡”呢?現在要求這樣的人不因壽命長短而改變自己為善的心,將生死與壽命都視作天命所賦予的東西,隻是一心向善,修養自身並等待天命,這說明這類人還不知道何謂天命。“事天”雖然與天為二,但是已經知道天命的所在,隻是恭敬地順應它而已。像那些等待天命的人,還不知道天命真正的所在,好像還在等待天命的到來。所以我說:這是立命。立就是“創立”的“立”,好比立德、立言、立功、立名等。但凡說“立”的地方,都是表達過去沒有而如今確立的意思。孔子所說的“不知天命,就無法成為君子”正是此意。所以我說:這是“困而知之、勉而行之”,是學者的事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