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4章 傳習錄中(5)(1 / 3)

天子之學曰辟雍,諸侯之學曰泮宮[251],皆象地形而為之名耳。然三代之學,其要皆所以明人倫,非以辟不辟、泮不泮為重輕也。孔子雲:“人而不仁,如禮何?人而不仁,如樂何?”[252]製禮作樂,必具中和之德,聲為律而身為度[253]者,然後可以語此。若夫器數之末,樂工之事,祝史之守。故曾子曰:“君子所貴乎道者三……籩豆之事,則有司存也。”[254]堯“命羲、和,欽若昊天,曆象日月星辰”,其重在於“敬授人時”也。舜“在璿璣玉衡”,其重在於“以齊七政”[255]也。是皆汲汲然以仁民之心而行其養民之政。治曆明時之本,固在於此也。

羲和曆數之學,皋、契未必能之也,禹、稷未必能之也,“堯舜之知而不偏物”,雖堯舜亦未必能之也。然至於今,循羲和之法而世修之,雖曲知小慧之人、星術淺陋之士,亦能推步占侯[256]而無所忒。則是後世曲知小慧之人,反賢於禹、稷、堯、舜者邪?

封禪之說尤為不經,是乃後世佞人諛士所以求媚於其上,倡為誇侈以蕩君心而靡國費。蓋欺天罔人,無恥之大者,君子之所不道,司馬相如[257]之所以見譏於天下後世也。吾子乃以是為儒者所宜學,殆亦未之思邪?

夫聖人之所以為聖者,以其生而知之也。而釋《論語》者曰:“‘生而知之’者,義理耳。若夫禮樂名物、古今事變,亦必待學而後有以驗其行事之實。”夫禮樂名物之類,果有關於作聖之功也,而聖人亦必待學而後能知焉,則是聖人亦不可以謂之“生知”矣。謂聖人為“生知”者,專指義理而言,而不以禮樂名物之類,則是禮樂名物之類無關於作聖之功矣。聖人之所以謂之“生知”者,專指義理而不以禮樂名物之類,則是“學而知之”者,亦惟當學知此義理而已;“困而知之”者,亦惟當困知此義理而已。今學者之學聖人,於聖人之所能知者,未能“學而知之”,而顧汲汲焉求知聖人之所不能知者以為學,無乃失其所以希聖之方歟?凡此皆就吾子之所惑者而稍為之分釋,未及乎拔本塞源[258]之論也。

夫拔本塞源之論不明於天下[259],則天下之學聖人者,將日繁日難,斯人倫於禽獸、夷狄,而猶自以為聖人之學。吾之說雖或暫明於一時,終將凍解於西而冰堅於東,霧釋於前而雲滃於後,呶呶焉危困以死,而卒無救於天下之分毫也已。

夫聖人之心,以天地萬物為一體,其視天下之人,無外內遠近,凡有血氣,皆其昆弟赤子之親,莫不欲安全而教養之,以遂其萬物一體之念。天下之人心,其始亦非有異於聖人也,特其間於有我之私,隔於物欲之蔽,大者以小,通者以塞,人各有心,至有視其父、子、兄、弟如仇讎者。聖人有憂之,是以推其天地萬物一體之仁以教天下,使之皆有以克其私、去其蔽,以複其心體之同然。其教之大端,則堯、舜、禹之相授受,所謂“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執厥中”[260];而其節目,則舜之命契,所謂“父子有親,君臣有義,夫婦有別,長幼有序,朋友有信”[261]五者而已。唐、虞、三代之世,教者惟以此為教,而學者惟以此為學。當是之時,人無異見,家無異習,安此者謂之聖,勉此者謂之賢,而背此者雖其啟明如朱[262],亦謂之不肖。下至閭井田野,農、工、商、賈之賤,莫不皆有是學,而惟以成其德行為務。何者?無有聞見之雜、記誦之煩、辭章之靡濫、功利之馳逐,而但使孝其親、弟其長、信其朋友,以複其心體之同然。是蓋性分之所固有,而非有假於外者,則人亦孰不能之乎?

學校之中,惟以成德為事。而才能之異,或有長於禮樂、長於政教、長於水土播植者,則就其成德,而因使益精其能於學校之中。迨夫舉德而任,則使之終身居其職而不易。用之者惟知同心一德,以共安天下之民,視才之稱否,而不以崇卑為輕重,勞逸為美惡。效用者亦惟知同心一德,以共安天下之民,苟當其能,則終身扈於煩劇而不以為勞,安於卑瑣而不以為賤。當是之時,天下之人熙熙皞皞,皆相視如一家之親。其才質之下者,則安其農、工、商、賈之分,各勤其業,以相生相養,而無有乎希高慕外之心。其才能之異,若皋、夔、稷、契者[263],則出而各效其能。若一家之務,或營其衣食,或通其有無,或傭其器用,集謀並力,以求遂其仰事俯育之願,惟恐當其事者之或怠而重己之累也。故稷勤其稼而不恥其不知教,視契之善教即己之善教也;夔司其樂而不恥於不明禮,視夷之通禮即己之通禮也。蓋其心學純明,而有以全其萬物一體之仁。故其精神流貫,誌氣通達,而無有乎人己之分、物我之間。譬之一人之身,目視、耳聽、手持、足行,以濟一身之用,目不恥其無聰,而耳之所涉,目必營焉;足不恥其無執,而手之所探,足必前焉。蓋其元氣充同,血脈條暢,是以癢屙呼吸,感觸神應,有不言而喻之妙。此聖人之學所以至易至簡,易知易從,學易能而才易成者,正以大端惟在複心體之同然,而知識技能非所與論也。